“导演呢？导演在哪儿？”小伙子从化妆室跑进摄影棚里来了。
左看张艺谋不在，右看贾樟柯也没有来探班。
现在小伙子往我的方向转头，眼睛好像闪烁出什么，全身往我的这里转动并且果断地走过来。毫无疑问他想要的东西就在我这块儿，可据我所知冯小刚不会躲在我椅子后面玩捉迷藏，旁边厕所里刚冲水的人应该也不会是陈凯歌。小伙子走到我眼前说：“导演。”他毫无疑问是在对我说的：“导演，演员已经化好妆了。”他显然有些紧张，在他的声音中我多少能听出他对我的敬佩。
我被叫过很多称呼：原名、中文名、“哥们儿”、“先生”、“亲爱的”、“谢老师”、“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的”，等等。
“导演”却最让我听不习惯。虽然我做的工作确实符合词典里对“导演”这个词的一些描绘，我一听“谢导”，就有立刻克制回答“不敢当不敢当”的冲动。
估计是因为我对“导演”这个词的认识是来自别的时代吧。二三十年前，“导演”这个词跟现在的含义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你基本上只能用胶片来拍东西，而胶片又如此的昂贵，在那个资源只控制在少数人手里的时代，导演是值得被敬佩的艺术高管。那个时候导演一说“Action”，摄影机胶卷旋转出的“卡拉卡拉”声就是金钱流失的声音。拍摄中剧组里任何小失误都会导致直接的亏损。而现在呢，遇到话筒穿帮了、演员心不在焉忘了词儿什么的，你迅速喊出“再来一条”就解决问题。场记打板前大声叫“第27条！”我已经听了不止一次。虽然我没有系统地统计过，我猜过去拍摄中出现咳嗽声比现在少了很多倍，而且这一定不是因为咳嗽药有惊人的进步。数字技术给我们增加无穷的拍摄材料，在让我们更加轻松的同时，也多加几分不负责任，在这个时代做导演当然没有在容忍不了错误的胶片时代那么难。
数字时代也把资源大批大批地分给大家，这意味着很多原来没有机会摸到摄影机的人突然可以用视听语言来表达自己，很多天才有机会被发现了，让电影从只有极少数人干的专业变成非常的普遍。过去导演是报纸上和走红地毯的那个人，遥不可及，你在生活中基本上遇不到的；而现在导演没准就是在咖啡厅坐你旁边聊洗发露广告策划的那个人。北京有不少咖啡厅估计导演比服务员还多。
胶片时代毕竟还没有走了多久，所以数字时代对“导演”的含义并没有完全把之前的意思抛掉。有可能是我个人过于敏感吧，可是我确实能在每一个叫我“导演”的人的声音和眼神中感觉到一些多余的敬佩，估计是因为一说出“导演”他眼前隐隐约约出现斯皮尔伯格、金基德们的样子。
虽然从事导演工作的群体这几年里发生了畸形的繁殖，可是这一行毕竟曾经拍过《大红灯笼高高挂》和《罗生门》。“导演”因为各种杰作所获得的荣誉并不会被无数烂电视剧、网络剧和小广告的导演给灭掉。换句话来说，现在每一个拍小广告的人（包括我在内）每次被称呼“导演”其实都在沾那些张艺谋、黑泽明们的光。
“演员已经化好妆了。”小伙子看我，他静静地看我，耐心等着我的回答。我知道他对我的敬佩跟我个人没有关系，其实那是他对电影历史的敬佩。大师们努力了100多年为这门艺术争取到荣誉，我就凭借“导演”两个字来收获。“OK，thanks，I’ll be right there.”我用英语回答，说马上就去。此刻他脑海中既然看到的是斯皮尔伯格的形象，我可不想把他的幻觉那么快就给破坏了。
文 谢大刚（Dagan Shani，以色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