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行千里(二)

 
贼行千里(二)
2016-12-05 10:03:39 /故事大全

马六伸个懒腰,叼支香烟悠闲地吞云吐雾一会儿,才转头向右侧看去。船舱舷梯下面立柱旁边,有几个旅客围在一起闲聊,一个年轻的女人,像只孤单的大雁落在荒滩上,只是和马六瞬间对视的眼神,露出了一丝柔情。马六慌乱地迅速移开目光。

“这个女人是个马子,不是个匠人。”马六垂下目光,低声对老猫说。

老猫抬眼看,那女人投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站起身走上舷梯。老猫要起身,马六拉住他的手臂:“不要理她,我看不是个什么好鸟!”

“逗着玩呗,也不能蹚活,怎么熬这一夜。”老猫不情愿上船,拖着长音的腔调里,隐约露出一丝怨气。

马六没搭理老猫。马六现在也有点后悔了,不该和这麻子较真。在江湖上闯荡,最忌讳的就是执着,最怕的就是宁折不弯。这个道理是他拜师的第一天师傅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那时他刚满十三岁,家里连地瓜秧都吃光的时候,爹看着瘦得像根鱼刺的老儿子,心如刀绞一样地难受。爹拿出一个信封,告诉他,信封上的地址是你老叔住的煤矿,到那儿去找口吃的吧。马六揣上信封,妈给他的兜里装上两块生地瓜,已经有两个孩子的大姐,给了他五角钱、两斤地方粮票。他就揣着这全部家当上路了。挤进拥堵的车厢,畏缩在角落里,遇到列车员查票的时候,他钻进座位下面躲藏。车到沈阳换乘去吉林的列车,他没有混进车厢,被驱逐出站台,流浪在街头。花了四角九分钱买了七根油条。马六把剩下的钱和粮票放到桌子上,抓起一根油条就跑。八根油条,一口气吃下,这是他记忆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每每回想起来,都有一股油香弥漫在周围。马六吃饱了,混进站台上,准备继续北上的时候,他一摸兜,爹给他的信封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他没有记住信封上面的地址,望着一趟趟驶出车站的列车,他茫然了。他走出车站,流浪在沈阳街头,兜里没钱,饿了就到饭店捡残羹剩饭。嗅到油香四溢的炸油条的味道,他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看到饭店门前早餐摊上的大铝盆里堆满了金黄色的油条,他寻找机会要偷几根。他躲在角落里窥视着,前面排队的最后一个男人的裤兜里,探出黑色的钱夹。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要伸手掏的时候,他的手被一只钳子似的大手抓住,拎小鸡一样地把他拽到角落里。马六不住地哆嗦,那人厉声喝道,抬起头来。马六胆怯地抬起眼,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矮个子秃头的胖男人。那人凶恶地瞪着马六,这使马六想起了村里老槐树上经常来歇息的猫头鹰,看到那贼亮的黄眼珠子都让他和他的伙伴们战栗。那人把马六领到一间屋子里,扒掉他的衣服,从腰间抽出皮带,雨点般地落在马六的身上。马六咬紧嘴唇,一声不吭,滴泪不掉。那人把皮带一扔,拍着马六的头说:“小子挺有钢儿,收你为我的关门徒弟了。”

师傅打来一盆水坐在炉子上,把一枚通宝大钱扔到水盆里,让他用食指和中指伸向水盆里,往外夹那枚大钱。随着夹大钱的速度加快,水温也在加热,最后达到从一盆滚开的热水里夹大钱。两个手指被烫得掉了皮,师傅给抹点獾子油,然后继续在沸腾的水盆里夹大钱儿。直到马六夹大钱儿的手指像闪电一样神速,手指再没有烫伤掉皮的时候,师傅的脸上才现出点儿笑容。他要出道的头天晚上,师傅抿口酒,眯缝着眼,像欣赏自己雕琢的艺术品一样看着马六,然后说:“小子你记住,干这行不能倔强,不要做钢锯条宁折不弯,要像铁丝宁弯不折……”师傅这样教育他,可是,师傅却犯了大忌,为了跟道上的人争码头老大,打赌在十分钟之内拿下一个军人腰间的六九式手枪。师傅十分钟内拿下了,可十天后师傅却进了监狱。五年徒刑没有熬到头,就倒下了。马六跟着几个大师兄,以师傅亲属的名义去监狱收尸的时候,他后背直冒凉气,感到师傅的阴魂弥留在高大的院墙里难以散去……

“老大,你怎么了?”老猫看到马六的脸色惨白,急忙问。

马六低下头,嘟囔道:“舱里太闷,要开船了,到甲板上透透气。”

甲板上的人很多,大都站在船舷边看着下面的码头,有人在摆手和码头上的亲友道别。宽大的船头甲板上,两个船工正往缆柱上一圈一圈地缠绕锚绳,一群海鸟在船头低空盘旋,不时传来清脆的啼鸣。“呜——”低沉的长鸣声,惊飞了海鸟。巨轮缓缓驶出码头,外滩的景象像荧屏似的从人们的眼前缓缓闪过。不一会儿,海关大楼那圆圆的大钟渐渐模糊了。

马六呆呆地凝望远去的外滩,目光黯淡下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油然而生。从十五岁到大上海闯荡,十多年来只是在去年回家祭母一次。那时归心似箭,躺在船舱里整夜没有动窝,整夜没有合眼。早晨下船的时候,他恨不得从高高的船舷跳下去,甚至坐上飞奔的火车都感觉太慢。现在缓慢行进的巨轮,劈开滚滚的黄浦江水,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水面上,却觉得飞快。他想起早晨那个梦,忽然觉得有种不祥之兆弥漫在他的周围。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有发觉异样,凭他多年在道上周旋的经验,至少在他身边肯定没有雷子。可他为什么有点心慌抑或是空落的感觉呢?马六紧蹙眉头,有些无力地靠在船舱边。

“老大,你在想什么呢?”老猫手扶船舷,挥舞着帽子,像头次坐船似的兴奋。他回头看到马六低垂着眼睛,忙过来问。

马六没有吭声,往甲板前面的舷梯走去,老猫紧跟在后面。上层甲板都是四等舱以上的旅客,甲板上的人不多,没有嘈杂和喧哗,甚至隐隐约约的马达轰鸣声都像有人在遥远处拨弄的琴弦,颤悠悠地飘过来。

“老大,你是要找那个偷了四等舱船票的匠人?”

马六瞪眼老猫:“你像根高粱秆子似的,说话嗓门倒挺高。我找他干吗,也没占咱们地盘。我想起早晨做的梦,有点儿闹心。”

老猫惊异地问:“什么梦?以前没听说你信这个啊!”

马六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老猫麻利地划着火柴。马六深吸一口吐出:“我也不信,可噩梦总缠着你,你不得不往上面想。”

“老大,难道动那个麻子会翻车?”老猫问。

“五等舱里肯定没有雷子。今天在南流头又没露手,也不会有雷子跟过来。”马六说。

“咳,老大,那你闹什么心!晚上我去处理那个麻子,咱们不就是较这个劲儿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老猫显得很轻松,眼珠子直转个,像是在踅摸什么。老猫眼珠子一亮,用胳膊肘碰下马六,说,“你往舷梯上看。”

马六扭头看到,一个女人手扶栏杆,步履轻盈地登上梯子。马六认出来,是他们在五等舱里见到的那个女人。

“你不断定她是马子嘛,喊来逗逗她啊?”老猫眼睛色眯眯地微笑着。

“老猫,我说过,她不是什么好鸟,别搭理她!”马六厉声道。

老猫“嘿嘿”一笑:“这不是搭不搭理的事儿。你看,她上赶子来了。”

那女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小妹儿,大连人吧?”老猫前身趴在栏杆上,弓腰撅腚,把窄窄的过道堵住,歪着脑袋搭讪。

那女人对老猫的举动似乎早有预料,神色平静,嫣然一笑:“是吗?我脸上贴标签了吗?”

老猫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那个女人高耸的胸上:“这身打扮就是金家街上的女人。我在那条街上混了五六年,打眼就能看出哪个女人让没让爷们儿睡过。”

马六瞟一眼那女人,两条短粗的辫子搭在胸前,齐齐的刘海遮住弯弯的细眉,黑眸含笑,整齐洁白的牙齿闪出晶莹的光。肩上挎着黑亮的人造革包,鼓鼓囊囊显得很沉……

马六迅速移开目光,望着船舷下泛起的海浪,可心里在琢磨老猫的话。他虽然没有在大连混过,但也听说过大连的金家街是痞子、马子多。他还会哼哼几句大连市内流传的歌曲:“长长的马路,低矮的房,金家街的痞子马子排成行……”他怎么看这个女人也不是老猫说的金家街的女人。那街上的痞子、马子典型的装束是“吊腿裤子小白鞋,尼龙袜子露半截。”而眼前的女人虽然穿着艳丽,却不是吊腿裤子,更不是脚蹬白鞋。笔直的蓝的卡裤子,裤脚遮在黑色拉带布鞋鞋面上,秀出修长的两腿。

马六趴在船舷上,低头从臂弯空隙中看着身后那女人。

那女人爽快地笑起来,笑得无拘无束:“大哥你真逗,金家街也不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服饰统一,搭眼儿就看出来了?我知道你这位大哥的意思,我呢,是不是马子无所谓。你们男人就是怪,把爱打扮的女人叫马子,把讨生活的女人叫婊子,把失去男人的女人叫寡妇。你们男人是什么,知道吗?”

老猫眨巴下眼睛:“是什么?”

那女人把目光投在马六的后脑勺上,声音清脆地说:“是痞子,是嫖客,是光棍,有的人还是小偷!”

老猫脸色刷地变白,挥起拳头:“你他妈的说谁小偷?是找挨砸了!”

马六猛地转身,一把攥住老猫的手腕,狠狠地甩下,凝视那女人半天,问:“你是哪个码头的?”

那女人淡然一笑:“跑单帮儿的。”

马六眉头紧蹙,又冷冷地问:“你是四等舱的?”

那女人沉静的目光盯在马六的脸上,似笑非笑微微地点下头。

“候船室里那个四等舱的船票,是你下的手?”

老猫诧异地瞪起眼睛:“你胆子真他妈的大,雷子堵在检票口,你也敢下手。要是丢船票的人记住了房间号,你能有好嘛!”

那女人神色冷淡下来:“没办法,跟你们一样急于上船。”

马六避开那女人的目光,显得无所谓的样子,而内心却是翻江倒海。眼前这个女人过于招摇,怎么能是“匠人”呢?不是同行,又怎么能看出他和老猫是“匠人”?尽管她喊得直白,听起来刺耳,但马六感到她是特意在刺激他俩。马六回忆着:可能是在候船室对那个麻子下手时,被她看到了。如果不是内行,在老猫碰撞那个麻子,马六把那个麻子搂在怀里下手的瞬间,即使是明眼人也不会看出破绽。只有经验丰富的道上人,才能一眼捕捉到马六的动作,连跟他多年的大脖筋和老猫都没有这个眼力。马六暗自佩服这个女人,而表情却十分冷漠。

“两位哥,这茫茫大海也看不到岸,三十六小时的航程,呆着多寂寞啊!我们搭个伴混到下船吧?走,到餐厅去,我请两位哥吃饭。”那女人眼睛一直笑吟吟地盯着马六的脸,马六慌乱地躲闪着。

“好,咱们再弄点儿酒。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美女喝酒了,我喝多少都不醉!”老猫冲着那女人讨好地“嘿嘿”笑了两声。

“好啊,我在餐厅等你俩。”那女人说完头也不回,下了舷梯,向甲板后面的餐厅走去。

餐厅里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像候船室里等着上船的旅客,窗口前排起了长队买饭票。有的人端着盛满饭菜的碗和盘子,寻找座位。马六看到盘子里那金黄色的小炸鱼,这时一阵饥饿感袭遍全身,立刻觉得浑身无力,禁不住咽了下口水。

老猫眼尖,看到那女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圆桌前,向他俩摆手。

“老大,她在那儿了,过去吧。”老猫急忙向那女人走去。

马六狠狠地瞪一眼老猫的背影,真是馋猫闻到了腥味!马六不知为什么冲到喉咙的骂声,咕噜一下咽了回去。甚至来到那女人的面前,看都没看老猫,对着那女人微笑一下,说:“小妹儿,我请客,爱吃什么吱声。”

“对,两个爷们儿在这儿能让你个小女子请吃嘛!”老猫的嘴咧得老大,一排泛黄的牙齿闪现出来。

马六用脚在桌子下蹬了老猫一脚,说:“排队去!”

老猫无奈地站起身,拉着长音说:“没有粮票啊!”

“我有全国粮票。哎,看看有没有酒弄一瓶。”那女人从包里拿出一摞全国粮票,抽出一张,又拿出一张上海市酒类供应票和二十元钱递给老猫。

马六伸手把钱摁住。老猫拿起粮票走了。

马六凝视那女人,问:“你不是跑单帮的,到底是哪个码头的?”

那女人莞尔一笑:“怎么看出我不是跑单帮的?”

马六要掏烟盒,那女人从包里拿出一盒铁盒的中华烟递过来。马六拿在手里像翻扑克牌那样翻了几个个儿。这种烟在市面上是绝对见不到的,他听说只有坐飞机时能得到一盒赠品。马六打开,拿出一支香烟,递给那女人,自己又叼上一支。马六掏出打火机,伸手把那女人的烟点燃。那女人轻松自如地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那轻纱一样薄的青烟,弥漫到马六的脸上。马六的心怦然一动,他找女人的时候,只要女人抽烟都会这样向他吐来第一口烟雾。透过薄如蝉翼的烟雾,他好像看到对面女人那颗骚动的心。

“你叫什么名字?”马六抬眼问。

“叫我边英吧。”

边英胳膊弯立在桌子上,纤细的手指笔直地夹着香烟,身体前倾,白皙的脸庞和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是渐渐地在贴近马六燥热的脸。马六下意识地把身子向椅背上靠。马六见识过女人,而且不止一位。那几个在他身下碾过的女人,没有一个称得上马子。面对眼前这个道上的女人,他生出幻想,感觉这个女人的魅力像磁石一样把他吸住。马六躲开她热辣辣的目光,把脸转向排队买饭的窗口。老猫高出别人一个脑袋的个子,悠闲地晃动着,不时地向他们这儿窥视着。

“跟个小片儿子上的船?没想到南流头老大做出这事儿!”边英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马六转回头,警觉地凝视边英,问:“你到底是哪个码头的?怎么知道我是南流头的老大?”

边英轻轻一笑,抬起胳膊,夹烟蒂的手指轻轻一弹,半截烟头划个弧线飞落远处。

马六的脸色阴沉下来,紧绷着嘴角,目光锥子一样地扎在边英的脸上。

边英轻笑,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晶莹剔透:“老大,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雷子。我从广州飞回来的,着急回家,这铁盒中华烟只有坐飞机才能得到的。”

马六下意识地瞅眼桌子上的烟盒,眉头一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南流头混?”

边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说:“我听到你和十六铺码头的老大说话了。”

马六心头一惊,脑子急速转动。他和苟大肚子在候船室门口对话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也盯着周围过往的行人,怎么就没有注意一个女人在身边,一字不漏地听到他和苟大肚子的对话呢?马六心存疑虑,他和苟大肚子在候船室前后两次见面,绝对没有这个衣着艳丽的女人在身边。要是有,老猫早闻到腥味了,不会在船上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兴奋得嗷嗷叫。马六瞧眼老猫,他已经排到窗口了。马六站起身,对边英说去帮老猫端菜,就走了。

老猫从窗口端出雪里蕻炖豆腐、炸黄花鱼、午餐肉和三碗米饭。马六接过两盘菜,老猫又把另一盘菜放在两盘之间。

老猫双手捧起三碗米饭,说:“那个马子让两个老爷们儿伺候。要是床上也要咱俩伺候也值啊!”

“那个女的叫边英,你在十六铺码头见过她吗?”马六低声问。

老猫摇摇头。

“别撩骚啊,这个女人有点儿神秘。对那个麻子晚点儿下手,别让她看到。”马六厉声吩咐完,端着菜盘子走过去。

边英没有欠身,像客人似的等待主人的伺候,眼里充满得意的神色。马六往桌子上摆盘子,老猫把米饭碗放下,去餐厅门口的小卖部买酒。

老猫拎着一瓶高粱烧回来。老猫给边英的酒杯慢慢地倒酒,眼睛斜眯着边英。边英垂下眼睑看那瓶口流出的一丝银线,像看到庐山飞瀑一样愉悦。

马六有点儿不自在,内心甚至有惋惜的感觉。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竟然烟酒不拒,真是道上的一个魔女了。

“来,老大,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是缘分,先来口啊!”边英先入为主,端起酒杯笑吟吟地看着马六。

老猫惊讶:“你还会词儿!我听明白了,共枕眠就是一个枕头睡觉呗!”

马六在桌下踹了老猫一脚……

老猫挨了一脚也没打住兴奋,冲着边英龇牙笑一下,喝下一大口酒。

酒桌上沉闷了一会儿,突然,大厅里响起女人凄厉的喊声:“妈呀,我的钱丢了!”

餐厅里乱作一团。有人高喊,快把门关上,别让小偷跑了。喊声刚落,餐厅的两扇玻璃门“咣”地关上了。有人也随之高叫,有什么用,小偷早跑了。马六身后一个中年男人嘟囔道,就是小偷不跑,怎么还能找出来吗?那钱也没有记号,揣在谁兜里就是谁的。另一个人随声附和,上船的时候就有小偷偷船票,警察还特意警告大家,有小偷混在船上,怎么就不加小心呢!

马六的目光一直盯在老猫的脸上。老猫低头吃菜,像身边什么也没有发生。边英起身过去,几个旅客围在女人身边,正好言相劝。

丢钱的女人泣不成声地说:“谁这么丧良心啊,我那六百块钱是救命钱啊!家里的病人就等着钱看病,这是我父母攒了半年的工资啊!我也不能活了……”

那女人说着站起来,就往大厅的柱子上撞,两个旅客一把拉住她。那女人躺在地上打滚,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马六如坐针毡,脸呼呼地发热。从他入道以来,凡是得手后都迅速离开现场,这是道上人最基本的行动准则。即使偶尔见到被窃者失去钱财后的愤怒和谩骂,但没有见到过这样悲愤得要寻死的人。马六霍地站起身,用力捏住老猫的脖子,声音低沉而冷漠:“跟我出去!”

餐厅的门出不去,马六从厕所的边门,上了舷梯,直接到了四等舱的甲板。老猫跟在身后。马六猛地回身,挥起一拳,把老猫打倒在地。

马六一把揪住老猫的领口,拽起来顶到墙上,忿恨地吼道:“操你妈!你是不是没有记性?告诉你在船上别下手,你手刺挠了?”

“老大,我错了,我是想给那个女人看看,那个女的有点儿瞧不起咱俩。”老猫哭丧着脸,为自己辩解。

马六扬手掴老猫一个耳光。老猫眼冒金星,立刻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等待马六又要扇过来的巴掌。可马六举起的手被身后的人握住了。马六感觉自己发胀的手碰到了凉哇哇的玉器,心中的怒火,瞬间泯灭了,手臂发软地落了下来。

“那个女的没事儿了,我给摆平了。放了你的弟兄吧。”边英沉稳地说。

马六松开老猫,回身盯着边英的眼睛,疑问道:“你把钱送回去了?”

边英瞥眼愣怔的老猫,说:“没有别的办法。那个女的挺可怜的,是个上海知青,六九年下乡到北大荒,嫁给了当地人。男人发生车祸,昏迷一年了还没醒过来。这钱是她父母攒了半年的工资……”

马六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悸:“谢谢你。这个女的要寻死上吊的,真在船上出事了,老猫能不能进局子里不说,我他妈的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边英嫣然一笑:“呦,看不出码头老大还慈悲为怀呢!那你就金盆洗手,别在道上闯了。”

马六沉下脸:“你在将我?”

边英仍然笑容满脸,摇摇头:“没有那个意思。看出来你心眼好使,我老家把好人叫‘憨子’,意思是好人,很可爱。”

马六仰头大笑两声,笑声戛然而止,说:“咱们之间还讲好人?我脸都红!”

边英的目光深沉下来,在马六和老猫的脸上飘动,落在马六的脸上,说:“你是坏人堆里的好人,好人堆里的坏人。”

马六皱下眉头,轻轻哼了声:“那你在好人坏人堆里,都是好人喽?老猫,六百元在你兜里焐热乎了吧?还不拿出来还给她!”

老猫麻利掏出钱,递给边英。

“留给你俩下船买酒喝吧。我知道你们不缺钱,算是我认识了上海南流头老大的孝敬钱。”边英微笑着,瞥眼马六转身走了。

三 假承欢美女行窃 真悔过边英诉屈

夜幕降临,五等舱昏黄的灯光越发显得暗淡,嚷嚷声也安静了下来,咸腥味和一股臭脚味在闷热的船舱里弥漫。刚从甲板上呼吸了新鲜空气的人,下到船舱里,像股恶浪扑过来,呛得直打喷嚏。

边英捂着嘴巴,回到自己的铺位坐下。马六和老猫也找到自己的铺位,他俩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个麻子。那人盘腿坐在铺位上,身上的外衣已经脱掉,衬衣的后背处有两个洞,露出黧黑的皮肤。那人闷头在费力地给受伤的手指缠纱布,摘下的那只血迹斑斑的线手套,扔在脚下。两只鞋脱下来,摆放在铺位旁边。

“老猫,过去帮他把纱布包上,你就在他身边挤个地方吧,摸到货了,就打住。我们较真知道在哪儿就行了,千万不要拿出来,听到没有?”马六压低声音说。

“老大,我可不惹火你了,现在眼睛还冒金星,你也忒狠了点儿。”

老猫说完起身要过去,马六一把拉住他,狠狠地说:“不狠点你不长记性。天亮前完成任务,下船我让你回老家呆几天。”

“好,一言为定!”老猫站起身,趿拉着蓝色球鞋,绕过几个躺下的旅客,来到那人身边。

“大哥,来吧,我帮你包上。看你包得费劲儿,连嘴都用上了。”老猫也盘腿坐下,接过他手里的纱布,开始给他包扎。

那人愣住了,细瞧老猫,惊喜地说:“你是在码头洗脸时借我毛巾那个老弟啊!你也是五等舱?”

老猫三五下把纱布缠好,说:“我在那边的铺位,刚从甲板上回来,铺位就让人家给占上了,在你这儿偎个地方躺着吧。”

“行,老弟,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迷糊一会儿就到大连了。”那人说着把褶巴得已经看不出白颜色的一只线手套塞进一只鞋窠里,然后把鞋子拎起来,放到自己的身边。他向外挪下身子,给老猫腾出栖身的地方。

“把手套戴上吧,别沾上水感染了。”老猫说话的时候,两眼瞄着那人的两只脚,墨绿色的尼龙袜子,露出大脚指头,袜筒子里塞着蓝色的衬裤腿儿,显得鼓鼓囊囊的。老猫心头一震,那鼓囊的袜筒子里,肯定是他藏钱的地方。

那人慌忙用手掐住鞋口,像老猫要抢他的鞋似的,神色紧张地说:“不戴了,捂得慌,等下船时再戴。”

老猫回头看马六靠在船帮上,眼神与他相遇,老猫会意地点下头。马六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知道老猫那咧嘴无声地一笑,清楚地告诉他,已经探到八十元钱的下落了。马六表情木然,拿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吐出烟雾的时候,瞥了眼远处的边英。她侧身躺在铺位上,好像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老猫过来跟马六要烟。老猫接过马六递给他的香烟,悄声说:“老大,我看清楚了,那八十元就藏在他的袜筒子里。半夜他睡着的时候,我摸一下就知道了。这事儿怨我,在一百门外他哈腰系鞋带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注意。”

马六轻蔑地哼一声:“那当口你是看到哪个马子,把你的眼球吸走了。盯准了何必费劲巴力地跟到船上,不值得。”

老猫斜眯着远处的边英,说:“老大,绝对没有!要是遇到边英这样的马子,也许我能精神溜号。我跟了一路,也没遇到这样的女人。哎,老大,那个女的怎么蔫了。”

马六撩起眼皮,不耐烦地说:“管她蔫不蔫的,把她的六百元给我。找机会给她,要她的钱掉价。”

老猫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钱,扔给马六。马六吐出一口烟,让老猫回到那个麻子身边去。

“再给我几支烟,我能自己抽嘛,跟他套套近乎。”老猫细眯着眼睛说。

马六从兜里摸出铁盒中华烟,扔给老猫。老猫惊喜:“嘿,老大还有这货!是那个马子的吧?”

“你要不要?别啰嗦!”马六瞪他一眼,伸手去老猫手上拿烟盒。

老猫麻利地站起身,掂掂烟盒,挤眉弄眼地说:“不要白不要啊!她身上还有新鲜玩意儿,再淘弄点儿。”

老猫三蹦两蹦地回到那个麻子身边,和那人套起近乎来。马六偎了偎,枕着自己的胳膊躺下了。

五等舱在巨轮的最底部,轮机轰鸣声好像在铺位下面隐约作响。圆圆的像火炉盖子的舷窗,不断地有海浪拍打过来,虽然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可从那透明的小玻璃窗上,也能感觉到涌动的海水是很凶猛的。

马六迷糊一阵儿,感觉窒息,翻个身坐起来,环顾四周。一些人七扭八歪地躺下了;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起,低声唠嗑。老猫和那个麻子对脸坐着抽烟,俨然是熟悉的朋友了。马六把目光投在远处边英的铺位,不知道什么时候,边英没了影子。马六瞧眼老猫,昏暗的灯光下,马六看清楚,老猫向他扬扬下巴。马六明白,边英出去了。

马六迟疑片刻,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跨过几个熟睡的人,走到舷梯边。老猫急忙追过来。

“老大,我也出去透透风。”老猫细眯着眼睛,一副讨好的样子。

马六轻声地问:“边英是回四等舱的房间了?”

“嗨,我怎么能知道,她也没告诉我啊!”老猫耸下肩,满脸无奈。

“你回去,把那个麻子的事儿整明白,你就算完成任务了。”马六登上舷梯出了五等舱。

漆黑的海面,茫然一片,远处隐约有几个萤火虫般的亮点在不时地晃动。巨轮下劈开的海浪发出隆隆的响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旷,像在深渊里作响。一阵海风吹来,马六感觉很冷,海风针似的往身上扎。他紧紧裹住外衣,挂在腰间的布包突显出来。马六下意识地摸一下,像摸到了家乡老帽山的蒺藜,迅速把手缩了回来。马六把外衣的领子立起来,挡住凉风往脖颈里面戗。马六真切地感到后悔了,仓促地出来,慌忙地上船,不但受到海风的抽打,而此时更让他感到寒冷的是那个丢钱后要寻死的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不敢回想在餐厅里那女人要撞柱子的一幕。呼啸的海风中,似乎裹挟着那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叫声。马六不敢再摸腰间的钱包了,这些钱演绎了多少这样的悲哀,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身上的钱和那些在姐家存放的钱,基本上都是手下人每天得手后向他交的份子钱,也有极少数的钱是他出溜码头得手的。但不管怎么到他手里的,他都不知道钱背后的故事。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匠人们在任何情况下都避讳谈论失窃者失窃后的表现。师傅曾经嘱咐过,干上这一行,眼睛就不要往后看了,看了眼睛就要扎进刺儿。现在他真切地体会到师傅的话,眼睛真的有点涩。马六揉揉眼睛睁开,那女人的影子还是在眼前晃动。

马六在甲板上站不住了。手里攥着六百元钱,像攥着蒺藜一样扎着他的心。这钱必须尽快出手,还给边英,这样他才能感到心安。可是,马六感到茫然,他知道边英是四等舱,但不知道是哪个房间。深更半夜,无法去逐个房间敲门,还是等到天亮下船见她吧。

马六转身回舱里。拐进甲板甬道,马六愣住了——边英站在舷梯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是闹心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出来散心的。”边英先开口,嘴角滑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马六没有搭话,从兜里掏出那六百元,伸手递给她。

“干吗?拿妹儿耍大刀呢!”边英牙齿晶莹剔透,闪出亮光。

“你的钱!我不想欠你的人情。”马六没有缩回手,声音生硬地说。

“下了船,我们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没有什么人情。我是看那个女人要死要活的很可怜,钱是给她的,不用你还。”边英目光冷了下来,淡淡地说。

马六轻蔑地一笑:“你这么善良,还在道上干吗?回家抱孩子去吧!”

边英笑了。那笑声肆无忌惮,在风啸涛涌的漆黑夜里,像串铜铃声从远处飘来。

“你笑什么?”马六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问。

边英的笑声戛然而止:“这钱我要是不收下,你说不定还说我什么。我真不知道你是褒奖我还是贬斥我,但回家抱孩子一直是我的梦想,我真爱听你说出这句话!”

马六迷瞪了,昏黄的灯光下,他看清边英的脸泛起了红晕。马六局促不安,伸出的手僵住了,不知缩回还是继续停在她的眼皮下。

边英握住马六的手,把他捏在手里的钱拿下来,说:“我不收下钱吧,你这个码头老大恐怕一生都要感到不安。好,我收下钱,可你要陪我坐一会儿,这漫长的夜,我太寂寞了。”

马六感觉边英的手很热乎,像热流通遍全身……

边英扭动着肥臀走在前面。马六望着她的背影,感到奇怪,她的两个黑粗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浓黑的长发披在肩上,海风轻拂,长发飘逸。马六的脚步有点儿乱,仿佛走在苞米地的垄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别扭起来。

马六见识过女人,虽然没有老猫对女人那么邪道,但他也碰过几个女人。第一次遇到那个大姐是盖平团瓢的,来上海走亲戚,手里拿着信封,转到半夜也没有找到信封上的地址。马六从街道小旅馆打牌回来,看到弄堂口蹲个黑影,上前细看是个女人。马六转身就走,那女人一把拉住马六的胳膊,说自己不是要饭的,是找亲戚的。马六接过信封,借着昏黄的路灯光看了一眼,告诉她这地方我也找不到。那女人把马六拉得更紧了,声音激动地说,你是东北老乡!我早晨下船到现在,才算遇到说话我能听明白的老乡。今晚你一定给我找个歇脚的地方,老乡不能看我蹲马路过夜吧?马六问她有介绍信吗?她摇摇头,我是来走亲戚的,也没到大队部开信啊。马六告诉她,没有介绍信就麻烦了,肯定住不上旅店。那女人哀求马六,收留我住一宿吧,没有地方住,我蹲你的房檐也行。马六把她领到住处。马六让大脖筋腾出阁楼上的铺位。大脖筋挤眉弄眼地看着马六。马六揪住大脖筋的耳朵:“流落街头的老乡,如果是你姐,你他妈的也不管吗?”第二天那女人早早起来,站在马六的门外扔下一堆感谢的话走了。可夕阳刚从阁楼对面的高楼上滑落下去,那女人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了。马六没有感到意外,好像她就应该回来似的。第二天那女人没有像头天早晨那样急于出门,摇身一变成了这个阁楼里的主妇。把给亲戚背来的五斤玉米子、几条咸鲅鱼干、萝卜丝干和一小布袋子黄豆都拿出来交给马六。那女人告诉马六,这些东西是给亲戚的,来找亲戚就是想要点儿粮票,生产队分的口粮家里五口人早就吃完了。这点粮食是跟娘家妈要的,亲戚找不到了,给你们吃吧,你有全国粮票就给我点儿,我别空手回家,手头要是宽绰,就借我十元八元的,你回老家的时候,去找我要。马六手头还真有弟兄们顺手牵羊弄回来的粮票,没数过有多少,就在床下藏着。那女人去做饭了,马六把粮票翻出来,各地方的粮票都有,全国粮票也挑出了一百多斤,马六把一百多斤粮票和二十元钱给了那女人,那女人拿着粮票和钱,眼泪就滚了下来。马六吃了一顿难忘的玉米子粥、咸鲅鱼炖萝卜干和黄豆。这是他家乡最常吃的饭菜,多少年没有吃到了,撑得肚皮鼓了起来。那女人没有把粮票和钱揣进兜里就走,而是像谁的媳妇似的,脱掉外衣,开始给马六和弟兄们洗衣服。马六依偎在床边,看着那女人的两手娴熟地把衣服摁在洗衣板上搓,浑圆的两肩上下不住地抖动,胸口处的乳沟若隐若现。她弯腰涮衣服的时候,两个乳房探出了脑袋,醉人般地向马六频频点着头。马六的眼睛直了,脸膛呼呼地发热。那女人抬起眼看到马六面红耳赤,两眼发直地盯在她的胸前,那女人扔掉手里的衣服,羞怯地走到马六面前,一把搂住马六,迅速搂起衬衣,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大肉团,塞进马六干涸的嘴里……

马六跟着边英走进房间。马六站在门口,环视房间。

“进来吧,我说过了没有人!”边英说着一甩头,蓬松浓密的黑发忽地飘了起来,散落在她的脸上。她两手一捋,黑发拧成一束辫子,挽了几下就扎好了马尾辫,翘在脑后。

马六痴呆地看着边英。他看花眼了,不知她手里的红皮筋是从哪儿来的,像变戏法似的把头发束好。

边英上前一把拉住马六的手,伸出手的腕子上套着一个红皮筋。马六豁然明白,她两手挽着黑发的时候,一只手就把另只手腕上的皮筋撸到捋好的发束上。马六不由得暗叹道,这个女人出手很麻利,也许是道上的高手。

“道上的老大,怎么扭捏起来了,像个在家种地的大哥,我还能把你吃了?”边英把马六摁坐在床边,撇着嘴,脸颊泛起红晕。

马六抬眼,目光紧紧地盯在她的脸上。马六猛地把边英揽到怀里,说:“我要吃你!”

边英依偎在马六的怀里,伸手慢慢解开马六的外衣扣子。马六把边英平放到床上,麻利地扒下她的衣服,然后迅速脱下自己的内衣。边英看到马六的腰上挂个鼓鼓囊囊的布包,眼睛豁然一亮,暗自佩服苟大肚子的判断:马六的身上的确挂个藏钱的布包。边英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已经看出来,马六粗鲁莽撞的扒衣服动作,就不是个床上的老手。趴在女人的身上,也就是两分钟的活。边英感到很紧张,机会就在这两分钟里,她知道马六完活后会像兔子一样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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