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是蛮族入侵的终点站,在东欧历史发展的各个阶段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了解匈牙利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东欧。
东欧小巴黎
东欧,大概是很多40岁以上的中国人最早知道的“外国”。我们这一代人通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第八个是铜像》《橡树十万火急》《多瑙河之波》和《沸腾的生活》等东欧老电影知道了罗马尼亚、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保加利亚、波兰和匈牙利,知道在这些东欧国家里有我们的同志,我们都是苏联老大哥手下的小兄弟。这其中,匈牙利虽然只出过一部不那么有名的《牧鹅少年马季》,但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我小时候听评书,得知当年的匈奴人被中国军队打败后逃到了欧洲,建立了匈牙利,所以匈牙利人都是匈奴的后代。虽然我后来知道这个说法是不对的,但还是对这个国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今年3月终于得到机会,去匈牙利走了一趟。
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号称“东欧小巴黎”,市中心全都是那种老式的石头房子,大街上经常看到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很多条马路至今仍然是石子路,饭馆也像巴黎那样把餐桌摆到了大街上。如果你是直接从中国飞到这里的话,肯定会被这座城市浓浓的欧范儿唬住。但我是从巴黎飞过去的,还是能很容易地感觉到双方的差异。巴黎有的东西布达佩斯大部分都有,但后者的质量稍差一些,不少楼房显然很久都没有翻修过了,街上跑的汽车也稍逊一筹。布达佩斯的街道比巴黎的脏,地上烟头尤其多。后来我注意到,布达佩斯抽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匈牙利人的健康观念似乎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和大部分西欧国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巴黎有个塞纳河穿城而过,布达佩斯则被多瑙河一分为二。这条横贯整个东欧的著名河流在布达佩斯附近突然变窄,使得驾船渡河变得十分容易,所以早在古罗马时期这里便成为罗马帝国在东欧地区的重要都城。布达佩斯(Budapest)原本是两座城市,多瑙河西侧是多山的布达(Buda),皇宫就建在山顶;多瑙河东侧是平坦的佩斯(Pest),曾经是务农的好地方,现在则密密麻麻盖满了房子。两座城市直到1873年才正式合并,多山的布达成为富人的别墅区,平坦的佩斯则被开发成了商业区,普通老百姓大都住在这里。
布达佩斯白天的景色可能比不上巴黎那么精致,但夜景却比巴黎漂亮多了。我到布达佩斯的第一天晚上就被朋友拉到了山顶的皇宫,从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多瑙河上穿梭的游轮,富丽堂皇的国会大厦,以及连接布达和佩斯的几座桥梁都被灯光点缀得如梦似幻,宛若仙境。3月份的布达佩斯非常寒冷,夜晚游客稀少,我几乎独享了整个皇宫,这种感觉在平坦而又喧闹的巴黎是不会有的。
布达佩斯不但景色可以和巴黎媲美,而且物价也比巴黎便宜。匈牙利虽然早在2004年就加入了欧盟,但至今仍然使用老的货币福林,换算下来大部分商品的价格都要比巴黎便宜三分之一左右,匈牙利国产的商品和服务(比如住宿和交通)更是比巴黎便宜一半以上,这就是为什么匈牙利人的平均月工资虽然不到600欧元,但日子却还过得去的原因。因为这个缘故,匈牙利成为不少中国人的移民目标。我的一个朋友就花了30万欧元买了匈牙利国债,凭此移民到了匈牙利,来了没多久又花了相当于人民币60万元的价格在佩斯买了一间三居室的公寓。这是那种典型的欧式临街老房子,外墙面装饰繁复,古色古香,内部装修有些陈旧,但水电、煤气等各种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虽然标明的使用面积只有90平方米,但因为顶高超过了3.5米,所以感觉比国内的150平方米豪宅还要宽敞。为了体验一下普通匈牙利人的生活,我在这间房子里借住了一个晚上,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眼前的景象简直就是波兰斯基拍的那部获得奥斯卡提名的电影《钢琴家》的外景地。
那部电影讲的是一位犹太裔东欧钢琴家在“二战”时的经历。东欧是地球上相当独特的一块地方,它看上去像西欧,在外人眼里也属于经济发达的文明地区,但却多灾多难,历尽坎坷。人类历史上仅有的两次世界大战都发源于此,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种族大清洗也发生在这块地方。布达佩斯的那几个著名景点,包括皇宫、国会大厦和多瑙河上的数座桥梁全都毁于“二战”,我们现在看到的都是后来重修的。我借住的这幢公寓楼原本是犹太人聚居区,原来的房主大都在“二战”时死于纳粹集中营,“二战”结束后房子被政府没收,修复了之后分配给了匈牙利“劳动人民”居住。虽然听上去似乎不太合适,但也可算是无奈之举,因为大多数匈牙利犹太人都被杀死或者赶跑了,找不到亲属能够合法地继承这些房产。
距离这幢楼房不远的地方有个恐怖博物馆,里面除了展示匈牙利人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遭遇的苦难外,还把“二战”结束后到1989年这段时间作为一个独立的单元展出。这样算下来,匈牙利人民在整个20世纪几乎都生活在恐怖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整个东欧都是如此。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东欧为什么既是全世界的火药桶,又是超级大国的出气筒呢?
匈牙利也许不是最典型的东欧国家,但它在地理上位于东欧的中心,在东欧集团的形成过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完全可以用来作为东欧的样本加以研究。
走进鸦石村
匈牙利的故事必须从匈牙利人开始讲起,而匈牙利人的故事可以从鸦石村(Holloko)开始讲述。
鸦石村位于布达佩斯东北方大约90公里远的一个山谷之中,是迄今唯一保存完好的匈牙利古代村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早在1987年就将其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是匈牙利唯一入选该名录的古村落。布达佩斯长途汽车站每天有一班汽车直达鸦石村,全程需要两个小时。第一个小时车窗外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平整得好像被人用压土机压过一遍似的。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匈牙利平原,也是当年东方游牧民族西征之路的终点站。这条路对于人类文明进程的影响太大了,其意义一点也不亚于丝绸之路。
大部分历史学家倾向于把古希腊文明、罗马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华文明并称为人类古典时期的四大文明,但自公元3世纪开始,来自中亚草原的游牧部落因为人口膨胀的缘故不得不向周边地区扩张,欧亚大陆开始了长达三个多世纪的部落混战,四大文明均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冲击。这场混战在中国导致了汉王朝的解体,中国被分成了魏、蜀、吴三国,之后又分分合合了很多次,史称“乱世”。但因为长城的阻挡,再加上当时中原地区的人口密度非常大,文明程度也很高,南下的北方游牧民族最终被中华文明同化了。印度的情况和我们类似,尤其是南部印度也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印度古典文明得以一直延续至今。
古希腊-罗马文明的命运很不相同。因为缺乏天险,以及科技发展水平相对低下等原因,来自东方和北方的游牧部落纷纷涌入欧洲,不断蚕食原本属于罗马帝国的疆土,他们当中包括日耳曼人、斯拉夫人、波斯人、维京人和阿拉伯人等许多文明程度不及罗马帝国的游牧部落,欧洲历史学家把这一过程称为“蛮族入侵”。其中有一个来自蒙古草原的匈奴部落沿着中亚草原走廊一路向西迁徙,并于公元372年渡过伏尔加河,进入了欧洲地界。这群匈奴人精于骑射,骁勇善战,轻松地击败了沿途遇到的东哥特人和日耳曼人,一直打到了匈牙利平原。这里地势平坦,水源充足,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好似一个升级版的蒙古草原。于是这群匈奴人便停下了迁徙的脚步,放弃了游牧生活,在欧洲的中心地带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匈奴帝国。
换句话说,今天的匈牙利所在的这块地方正是当年游牧部落西征之路的最西端,也是各路蛮族入侵欧洲的终点站。匈奴人是这些蛮族当中最厉害的一支,所以有一种说法认为,匈牙利这个名字来源于匈奴。
虽然找到了自己的家园,但这群匈奴人并没有闲着,而是以匈牙利平原为根据地,不断地四处出击骚扰邻国,抢夺财物和奴隶。公元452年,著名的匈奴酋长阿提拉(Attila)率领一支匈奴军队一直打到了罗马城外,但没有攻城。一年后,这位让欧洲人闻风丧胆的匈奴首领神秘地死在了婚床上,身边躺着的是新婚的日耳曼公主。阿提拉暴死之后,匈奴内部爆发了争夺王位的内战,这个庞大的帝国迅速土崩瓦解,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从欧洲的地图上消失了。
匈奴帝国解体后,整个中欧地区出现了权力真空,被各种不同的蛮族部落轮番占领,包括同属日耳曼民族的凯尔特、斯拉夫、哥特、高卢、盎格鲁和撒克逊等部落。公元895年,另一支来自东方的游牧部落沿着那条蛮族入侵之路到达了匈牙利平原,他们自称马扎尔人(Magyars),原本是住在西伯利亚森林中的一个原始部落。他们的语言属于芬兰-乌戈尔语系,和匈奴人的语言完全不同,但他们和匈奴人一样骁勇善战,打败了欧洲大陆上的其他部落,占领了匈牙利平原这块风水宝地。
马扎尔人就是今天匈牙利人的直系祖先,鸦石村就是其中一个名叫帕洛克(Paloc)的马扎尔部落所在的村子。我这趟旅行的后半程一直在盘山,原来我们已经进入了喀尔巴阡山脉的地界。鸦石村就坐落在两座高山之间的一个隐秘的峡谷之中,仰仗天险逃过了无数次劫难,这才得以保持了马扎尔村落最初的样子。
我原以为这个定位和丽江有些类似的古镇一定会像丽江古城一样热闹,可一下车我就知道我错了。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地像个鬼城。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酒吧还在营业,屋里坐着的几个酒鬼一句英文都不会说。幸亏女招待会说两句英语,知道我是来玩的,便打电话叫来一个开客店的朋友租了一间客房给我,我这才没有露宿荒野。
放下行李我出门转了转,发现这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村庄。村里只有两条街,加起来一共六十几幢房子,建筑风格都差不多,一律是人字形屋顶加白色外墙,墙上开一个木制的小窗户对着街道。这些房子原本全都是用木头造的,历史上曾经被火烧过很多次,每次烧完后都原样重建,最近的一次重建发生在1909年,建筑材料改成了砖瓦,这才终于杜绝了火灾。
两条街道的交叉口处有一座木制教堂,看上去非常古老,教堂屋顶上有一个双十字架,据说凡是有这种十字架的基督教堂地位都很高,说明鸦石村曾经是当地的政治和文化中心。村里大多数房屋都有一个半地下的储藏室,我原以为这是粮仓,但房东说这是存放葡萄酒的地方,看来马扎尔人自从皈依了基督教之后很快就喜欢上了基督教特有的葡萄酒。从储藏室的那个小门来看,早年的马扎尔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相当矮小,和今天的匈牙利人差别很大。
最早来到匈牙利平原的那批马扎尔人是由10个部落联合而成的利益共同体,他们自称乌奴格尔(Onogur,意为“十部落”),和匈牙利(Hungary)有些像,因此有一部分历史学家相信匈牙利这个词来自乌奴格尔,和匈奴无关。不管真相如何,马扎尔人和他们的匈奴前辈一样贪得无厌,一旦安定下来后便不断地四处出击,打家劫舍,最远甚至攻到过西班牙和意大利境内。盎格鲁部落和撒克逊部落干脆被马扎尔人驱离了欧洲大陆,只能跑到英格兰岛暂时栖身,这些人就是现代英国人的祖先。
至此,匈牙利历史的第一阶段总算告一段落。马扎尔人,也就是今天的匈牙利人终于登上了历史舞台。这一阶段的匈牙利历史充满了你死我活的部落战争,这是当时全世界共有的现象,因为那时的人类社会尚处于原始阶段,生产力低下,大部分人仅能维持基本的温饱。当一个社会生产效率的提高赶不上人口速度的增加时,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体出动,用武力攻击周边那些生产效率更低的民族,把对方的财产据为己有,强迫对方成为自己的奴隶。那时的人类社会绝不是小说家们想象出来的美好天堂,而是充满了血腥杀戮的人间地狱,不同部落的人们根据血缘关系的不同组成了一个个孤岛,彼此间充满敌意。一个东亚人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像我今天所做的这样单枪匹马走进鸦石村的,因为在那个年代,所有的异族人都是仇敌,都会被毫无理由地杀死。
那个年代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战争的胜败和文明程度的高低没有必然联系,这就是为什么文明程度较低但却善于骑射的北方蛮族会在南下的道路上一路高奏凯歌的原因。这一点在缺乏天险保护的欧洲尤为明显,欧洲古典文明被入侵的蛮族破坏得相当彻底,近代欧洲几乎是在一片废墟上发展起来的,其结果就是欧洲被分割成了许多小的国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语言和风俗习惯,没有一个民族能够一家独大,东欧尤其如此。东欧民族原本都是外来蛮族,彼此间有很长的斗争历史,不同部落之间的歧视和仇恨在连年不断的冲突中越积越深,最终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爆发出来。
但是,分裂的欧洲使得欧洲人民没有亚洲人民那么沉重的传统包袱,接收新鲜事物的愿望和能力都要比后者高出很多,其结果就是欧洲率先开始了启蒙运动,并迅速超越了那些古老的东方大帝国。尤其是西欧,得益于大航海时代获得了巨额财富,发展得尤为迅速,不但文明程度上去了,战斗能力也随之提升,这就是为什么部落战争虽然哪里都有,但只有欧洲部落之间的战争才有能力演变成世界大战。
欧洲人虽然在文化和语言上相当分裂,但却在宗教问题上获得了统一。公元955年,马扎尔人在今天的德国巴伐利亚州被日耳曼国王奥托一世击败,被迫臣服于神圣罗马帝国,并于公元1000年皈依了基督教。从此匈牙利人便从文化到精神全盘西化,逐渐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欧洲国家。
不过,匈牙利人的饮食习惯依然保持了不少东方特色。我到的那天没有游客,所有的餐馆都关门了,房东从自家厨房里给我端过来一盘像香肠的东西当晚饭,我一吃才知道那不是香肠,而是用腌制的酸白菜叶子当皮,里面包着土豆泥和牛肉末做成的馅,虽然味道一般,但绝对价廉物美,干重活的农民一定喜欢。后来我又吃到了正宗的匈牙利牛肉汤“古拉什”(Goulash),就是用牛肉块和胡萝卜、土豆等蔬菜一起炖出来的肉汤,貌似加了味精和辣椒面,味道和中国的汤有些相似。匈牙利人也和中国人一样爱吃辣椒,匈牙利餐馆都会为食客准备红辣椒粉,辣度相当给力。
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加入基督教阵营的匈牙利一直是欧洲抵抗外族入侵的桥头堡。先是13世纪中叶蒙古大军入侵欧洲,蒙古铁骑从中亚草原一路碾压至匈牙利平原,杀死了将近一半的匈牙利人。鸦石村因为地理位置好,易守难攻,侥幸躲过一劫。鸦石村后面有座小山,山上至今还保留着一座为了抵御蒙古大军而修建的城堡,外表虽然破旧,但内部据说保存得还不错。可惜因为游客稀少,我在的那天一直没有开门,无缘一窥究竟。
虽然蒙古人并没有在欧洲停留太久,但匈牙利人也没有过上几天太平日子。16世纪初期,奥斯曼帝国的军队攻占了匈牙利平原,鸦石村也落入了突厥人的手中。匈牙利国王逃到了多瑙河的北岸,在那里建立了新的都城,我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匈牙利王室的新都城——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
奥匈帝国两日游
欧洲不愧是火车的发源地,绝大多数欧洲国家首都之间都有直达列车服务,班次也相当频繁。从布达佩斯到布拉迪斯拉发之间的特快列车每两小时发一班,非常方便。不过我乘坐的那趟列车上座率极差,我所在的车厢里算上我只有三个人。后来我又坐过好几次火车,除了从维也纳到布拉格的那趟列车基本满座之外,其余往返于东欧城市之间的火车上座率都不到10%,看来东欧经济相当不景气。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人口密度太低。匈牙利和斯洛伐克给我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地广人稀,大城市里还能看到人群,小镇子里经常只有寥寥数人在大街上走,问路都找不到对象。城市之外的乡村更是几乎看不到任何人,甚至像鸦石村这样的名胜古迹也只有逢年过节或者盛夏的那几个月才能有些游客,其余时间门可罗雀。
从布达佩斯到布拉迪斯拉发的铁路线基本上是沿着多瑙河走的,3月底正值初春,河边的柳树刚刚发芽,草也没有长起来,远不是多瑙河最美的时候,只有当河边出现古堡的时候才能引起火车乘客们的兴趣。欧洲遍布古堡,很多人来欧洲旅游就是为了看古堡的。其实这些古堡原来的主人都是地主或者贵族,古堡越是修得富丽堂皇,说明当地的贫富差距就越悬殊,农奴的生活也就越悲惨。
东欧实行过很长时间的农奴制度,失去土地的农民被迫给农场主当长工,往往一辈子都翻不了身。1514年,匈牙利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农奴暴动,最终被农奴主调来的军队残酷镇压,7万名参与暴动的农奴死于酷刑。这场暴动削弱了匈牙利帝国的实力,12年之后在一场关键战役中被来犯的奥斯曼帝国击败。1541年,布达皇宫也被奥斯曼军队攻陷,匈牙利王室被迫逃往北方,搬到了现在的布拉迪斯拉发。这块地方的居民主要是斯洛伐克人,但很早就被匈牙利帝国征服,成为匈牙利王室的臣民。
如今这两个国家都加入了欧盟,同属申根国家,两国的风俗习惯和经济发展水平相差无几,几乎没有区别,我乘坐的火车不知不觉间就跨越了国境,沿着当年匈牙利王室的逃亡路线一路开到了布拉迪斯拉发。这座城市位于多瑙河畔,和布达佩斯一样一边是山一边是平原。有山的一侧是老城,保留了不少欧式老建筑,不过和布达佩斯相比就要逊色很多了。山顶同样有一座老皇宫,这是当年流亡至此的匈牙利王室的所在地。这座皇宫后来毁于战火,现在大家看到的是上世纪50年代重建的,建筑风格比布达佩斯的皇宫要简朴得多。
站在皇宫可以看到当年的那个圣马丁教堂,匈牙利帝国的统治者一直在这里举行加冕仪式,直到1830年才回到布达,虽然布达早已在1686年就被基督教十字军收复了,由此可见匈牙利和斯洛伐克这两个国家有着非常深厚的历史渊源。后来两者都被纳入了社会主义大家庭,又几乎在同一时间脱离出来,历史发展几乎同步。如今的斯洛伐克已经采用了欧元,在欧化的道路上比匈牙利走得更远。正因为如此,斯洛伐克的物价比匈牙利高,已经和奥地利差不多了。斯洛伐克的经济状况还不错,很多国际知名的汽车厂商都在该国开设了分工厂,布拉迪斯拉发街头随处可见这些厂家的广告。匈牙利的经济状况不如斯洛伐克,尤其是制造业不景气,坚持不用欧元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促进出口。
不过,作为旅游目的地来说,布拉迪斯拉发远不如布达佩斯,主要原因就是城市景观不够美。多瑙河南岸的新城几乎没有任何老式建筑,而是充斥着苏式的火柴盒居民楼,站在山顶的皇宫往对面看,两种建筑风格的差异特别醒目。旅游手册上没少拿这一点开玩笑,指责社会主义国家没有情调,不过那块地方原本就没有老建筑,硬要仿制的话恐怕也不合适。一座城市总得为普通民众解决住房问题,价廉物美的公寓大楼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后来我专门去新城的居民区走了一趟,发现那里其实非常干净整洁,房子虽然都是上世纪60~70年代修建的,但维护得非常好。楼房的密度远比中国的小,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建造了很多运动场,而不是中国居民小区里常见的那些人造假山花园。
斯洛伐克人不但爱运动,而且更喜欢大自然。这个国家有非常多的徒步道,户外运动已经变成了斯洛伐克的国家名片。布拉迪斯拉发新城的旁边居然有一个总面积达730公顷的纯天然保护区,沿着多瑙河一直延伸到奥地利边境。保护区内除了步道外没有任何人工痕迹,任由植物野蛮生长,甚至还有不少小型的野生动物生活在其中,和中国那些刻意雕饰的人工花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东欧国家的环保意识普遍要比中国强,匈牙利也是如此。鸦石村周边的森林就保护得非常好,维持了相当原始的状态。
东欧人的环保意识虽然比中国人强,但和奥地利相比还是有差距的。布拉迪斯拉发位于三国交界处,站在山顶的皇宫可以清楚地看到斯洛伐克、匈牙利和奥地利的国土。虽然三国边境上没有围墙之类的东西,但奥地利的边界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因为奥地利政府沿着边界线安装了好几排风力发电机,密密麻麻好似一片钢铁森林。斯洛伐克这边却只有一个炼油厂,那里的烟囱一天24小时都在不停地排放燃烧气体。
这种差异肯定是最近这几十年才有的。当初整个中欧都是哈夫斯堡王朝的领土,这一地区的意大利人、波兰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罗塞尼亚人、斯洛文尼亚人、塞尔维亚人和罗马尼亚人统统都要服从奥地利人的管辖。曾经盛极一时的匈牙利帝国在和奥斯曼人的战争中伤了元气,等到奥斯曼军队被打跑后,匈牙利并没有获得独立,而是和周边的邻居们一样,也都成为哈夫斯堡王朝的附庸,只不过匈牙利人在王朝中的地位一直很特殊,后来甚至和奥地利人平起平坐,建立了大名鼎鼎的奥匈帝国。奥匈帝国的首都虽然设在维也纳,但真正的掌权者都是来自匈牙利的政治家。
奥匈帝国虽然强大,但在西欧国家眼里仍然属于二等公民。发源于英国的工业革命使得西欧的经济发展水平远好于中欧和东欧,奥匈帝国变成了欧洲的二流国家,变成了西欧资本家们的原材料和劳动力的来源,以及西欧消费品的倾销市场。从某种意义上说,东欧地区甚至可以视为西欧国家的殖民地。不过,由于双方距离很近,宗教和文化等方面也都没有本质的差别,奥匈帝国很快就学到了西欧的长处,开始奋起直追。但领先者同时也在跑,西欧的优势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抹平的,追赶者逐渐失去了耐心,最终决定铤而走险,两次世界大战就是这么打起来的。
“二战”结束之后,东欧诸国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被人为地划到了社会主义阵营。奥地利则因为距离西欧更近一些,留在了资本主义阵营。我这次专门去奥地利走了一趟,明显地感到维也纳和布达佩斯在硬件和软件等方面都存在明显的差距,双方将近半个世纪的社会制度差异很难在二十几年内弥补回来。
双方最明显的差距发生在大街上。维也纳街头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人,黑人和穆斯林的比例相当高,而布达佩斯几乎是一个白人城市,很少见到黑人,穆斯林就更少了。有知情人告诉我,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两个:一方面是因为匈牙利本身比较穷,缺乏工作机会,很少有人愿意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匈牙利政府不欢迎移民,在政策上为移民设置了很多人为障碍。
“2014年匈牙利和德国政府曾经在索普朗(Sopron)举行过一次纪念仪式,纪念柏林墙倒塌25周年,就连德国总理默克尔都亲自出席了。但就在那一年,我们政府决定在匈牙利南部边境修围墙,挡住来自中东的难民,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说这话的是一个在维也纳读书的匈牙利大学生,名叫本茨(Bence),我是在火车上和他认识的。我那趟旅行的目的地恰好就是索普朗,这是位于奥匈边境附近的一个匈牙利小镇,柏林墙的倒塌和它有很大的关系。
索普朗的泛欧野餐会
小镇索普朗距离奥地利边境线只有几公里远,走几步就出国了。镇上有一个保存完好的中世纪古城,吸引了不少游客。我到达这里的时候已是夜里,狭窄的街道两边有昏黄的路灯照明,钟楼和教堂用不同颜色的探照灯打光上去,气氛相当诡异,很适合拍恐怖片。其实中世纪时照明条件不好,夜里的城堡估计是一片漆黑,视觉效果肯定更加恐怖。
白天的小镇就没那么惊艳了,不过路边随处可见的牙医招牌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问才知,因为匈牙利医疗费用低,距离又近,经常有奥地利人跑过来看牙,于是牙医诊所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其实索普朗原本和奥地利是一家,当年奥匈分家的时候索普朗被分给了奥地利,但索普朗人自己投票决定投奔匈牙利,所以匈牙利人称索普朗为“最忠诚的小镇”。如今这座小镇已经变成半个奥地利了,镇上所有路牌都是匈德双语的,镇上的人大都会说德语,说英语的人反而很难找。
那个名叫本茨的大学生曾经对我说,奥地利人把匈牙利视为倾销廉价商品的市场,同时又把匈牙利人当作廉价劳动力使用。“匈牙利已经快变成奥地利的殖民地了,我们已经变成了欧洲的二等公民。”他半开玩笑地说,“过去欧洲被分成东西两部分,现在则被分成了贫富两部分,本质是一样的。”
有意思的是,当年正是发生在索普朗的一次野餐事件,最终促成了欧洲的合并。此事发生在动荡的1989年,当时苏联内外交困,一些东欧国家蠢蠢欲动,试图摆脱苏联的控制。首先行动起来的是波兰和匈牙利,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于1989年5月宣布放弃执政党地位,实行多党制。奥匈两国外长在索普朗举行会议,给予匈牙利人自由出入奥匈边境的自由。会议结束后,两国外长象征性地剪断了一小节边境铁丝网,似乎预示着边境线很快就要被取消了。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了,一批正在匈牙利度假的东德人纷纷赶到索普朗,试图从这里越过边境逃往奥地利,但却失望地发现铁丝网仍在,还有很多巡逻兵在巡逻。
这件事被匈牙利反对党知道了,他们决定在索普朗郊区的一块草地上举办一次象征性的“泛欧野餐会”(Pan-European Picnic),号召欧洲人民行动起来,停止分裂,建立一个统一的欧洲。8月18日那天下午,大约有1万名匈牙利民众聚集在索普朗郊外,一边野餐一边听各路人士发表演说。很多东德人也来参加野餐会,其中有100多名胆子比较大的东德人剪断铁丝网冲了出去。执勤的匈牙利巡逻兵不但没有阻拦,反而帮着东德人剪铁丝网。
野餐会的消息传出之后,每天都有大量东德人借旅游之名来到匈牙利,然后试图从索普朗出境,逃往西方。眼看这股势头无法遏制,匈牙利政府干脆于9月11日宣布正式开放边境,之后短短的几个星期内便有超过7万名东德人从索普朗逃往奥地利,然后去了西德。此事从根本上动摇了东德政府的统治基础。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欧洲结束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分裂,重新统一在一起。
我租了一辆出租车专程来到当年举行野餐会的地方参观,发现这里已经被开辟成一个纪念公园。草地中间立着一个群像雕塑,站在前面的是冒险冲出牢笼的东德人,躲在后面的是一群默默无闻甘当垫脚石的匈牙利人。
我去参观的那天天气不好,整个公园里只有我一个人,这个地方似乎已经被大众遗忘了。如今一提起东欧剧变,几乎所有人都会立即想起柏林墙的倒塌,很少有人知道第一枚多米诺骨牌其实是在索普朗倒下的,这个边远的匈牙利小镇才是真正的历史转折点。
尾声
布达佩斯郊外有个废弃雕像博物馆,从宣传照来看,展出的是社会主义时期建造的那些巨大的革命雕像。我原以为那是一个堆砌着各种列宁、斯大林像的巨大的废品仓库,没想到只是一小片空地而已,里面展出了不到10座雕像,门票却价格不菲。雕像保存得十分完整,它们都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基座上供人膜拜,仿佛是一个后现代主义雕刻家的作品展示会。
我去参观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斜斜地照在雕像的身上,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长长的影子。
主笔 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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