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凌
在瓦伦纳西,生和死的色彩、符号、声音、气味、触摸和味道,足够把一个陌生的旅人完全浸没。
瓦伦纳西是印度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据说是在公元前1000年就有人居住,自公元前8世纪开始有了明确的历史记载。在印度神话中,湿婆是体系中最高的神仙,他既是创生之神,也是毁灭之神。湿婆因为第一任妻子的死亡而杀戮毁灭,与天地神人为敌,最终颓废地隐居喜马拉雅山。在喜马拉雅山遇到他的第二任妻子雪山女神,他们做爱100年,最终喷射的精液成为圣河的起源。湿婆带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从山中走出,走到瓦伦纳西定居下来。圣河水汹涌而至,他为了拯救人类于洪水灾害,就直立于圣水之前,水流冲过他的长发,分为温和的七股,成为印度的七条圣河。其中一条就是瓦伦纳西以及整个印度的命脉:恒河。
瓦伦纳西是一个依恒河而建的狭长的城市,西岸建筑密集,寺庙高耸,民居交杂,码头喧嚣,而东岸则是一片河滩平原。所以只要从西岸向着东岸,就没有什么可以遮挡最美的大河景致。特别在日出日落之时,会感觉眼前金波和对岸平原蔓延相接,仿佛眼前有一个无尽头的空间,通向某种永恒。瓦伦纳西之恒河魅力还远不仅在这视觉幻象,都说恒河中有生有死,都说印度人的一日及一生都与这条河不可分割,这些说法在瓦伦纳西完全成为感官的极端盛宴:生和死的色彩、符号、声音、气味、触摸和味道,足够把一个陌生的旅人完全浸没。
我们来的时候正是冬日,而且由于印度全国上下的卢比现金危机,瓦伦纳西几十年来第一次显得如此空旷。从酒店楼台往下俯视,码头边聚集着五彩缤纷的小舟:紫色、粉色、绿色……每日从早上5点开始就有人摇铃、唱诵,或者呼号,寺庙里会有钟声,各种檀香木香琥珀香纷纷被点燃,空气中充满了香料和燃香的味道。猴子们跳到窗边,大鹦鹉和海鸥在古寺尖顶上聚集盘旋。视觉上那些高耸狭长的河边道路,和陡峭的码头阶梯,以及小船和钟声,会让人联想起冬日的威尼斯那种奇特的魅力:死亡的颓废静谧,身体畏缩而脑神经活跃的冬日旅人。
瓦伦纳西首先是一个印度教人来死的地方,因为他们相信,如果死在瓦伦纳西,不用再受轮回之苦,直接可以进入天堂。所以在古城的中心部分,河的上游和下游各有一个焚烧尸体的场所,繁华的城市中心建筑,则被包裹在这两个尸体焚烧场的中段。我们向最大的烧尸码头——马尼卡尼卡走去的时候,远远就能看见浓烟和烈焰。码头没有修阶梯,而是保留了土壤小坡,坡上有好几列火堆,层层向下,将其变为一座火焰山。路上有人在编织竹子的担架,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担架是用来承载尸体的。这个码头边上没有彩色的游船,所以船上都堆满了木柴。瓦伦纳西人使用一种特殊的木材来焚烧尸体,其神奇的芳香居然令如此之大的一个露天焚烧场毫无异味。尸体几乎难以辨识,因为没有暴露的面部或肢体,都被彩色绸缎层层严实包裹好,放在竹子编成的单架上。然后再用编织好的鲜花串盖满。鲜花中多用深橘色的万寿菊,包裹的丝绸则是白色和金色的为多,跟深绿色的竹子架构成美丽的色谱。家人围绕尸体行走唱诵,之后就由烧尸人将尸体放入柴火堆,烧至灰烟尽散后,人体只有脊椎连接髋骨部分难以烧尽,最后剩下的是这个自行车筐一样的倒梯形白骨架。烧尸人会从柴堆中挑出这个骨架,将之送入恒河。
我们在一个烧尸人的带领下走入不同的火堆之间。温度和骨灰吸引了很多动物,群狗沉沉地昏睡在边缘的温暖的灰坑里,牛则自在地在水和火之间逡巡,它们最喜欢刚刚包好的尸体外层的鲜花,常常叼起一长串金色的万寿菊欢喜地咀嚼起来。我站立在火堆之间,有一种异样的放松,这些芳香的熊熊火焰,小小的消逝着的彩色鲜花和绸缎中的人类尸体,顺水即刻沉没的白色髋骨架,不间断的钟声铃声和唱诵声,嚼着死尸上的花朵,眼神温柔恍惚的牛……它们的功效并不是让我产生任何关于肉体、死亡或者来世的深刻反省,甚至整个瓦伦纳西也没有,它的神奇之处是让我完全终止了任何思考,在不间断的色彩、声音和气味中,使人毫无思虑而清晰地存在着。
在瓦伦纳西所见最多的雕塑是林伽、优尼和南迪。林伽是湿婆神的一种变相,一根光滑的顶端磨圆或有细线雕画的石头柱体,是男性生殖器的抽象体现。林伽的梵语本意是“标志”,也就是湿婆的毁灭及再生力量的标志。而优尼则是女性生殖器的变相:通常为一个简单的四方灯盘式的凹地造型,有长把状引道。南迪是湿婆的坐骑,一只独峰小公牛,有种小男孩的可爱气质。
林伽插在优尼之上,由南迪蹲伏看守着,几乎是瓦伦纳西的物理空间中每分钟都会看到的形象。而这套三位一体的雕塑群,有一种神圣极简的风格,男性和女性的生殖系统都被高度抽象为图案,少年气的小神牛也常常是一块独峰的小石头雕出简约的牛头来,整套图像志鲜明可爱。首先林伽、优尼有不同的颜色和造型,在公共街道的墙壁上会像百科全书一样画列出来,标清分类和名称,作为一种全民的公共教育。然后在每家的神龛中,不论主神是谁,都会放有林伽、优尼小雕塑群,甚至不止一套。而在恒河边的洗浴场所,特别是男人洗浴的地方,则有成堆的林伽、优尼,如同小碑林一样。人们必须赤脚踏上这个台阶,然后用自己舀来的恒河水浇灌和抚摸它们,这些小雕塑被触摸到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只是一群外星岩石般的小突起物,挂着原来涂过的金黄或鲜红的色彩遗迹,但是却被冲洗得十分清洁,永远被新点燃的檀香和新放上的鲜花围绕着。
印度教崇拜生殖,“性力派”十分迷信生殖器官的力量,甚至在其上悬挂铁块加以训练。他们相信在性中包含了两件宇宙创世最重要的力量:毁灭和再生,而这两种力量是不可分割的。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座城市里,如此集中大量地看到生殖和死亡的仪式、造型、符号,也没有如此高频度和密度地看见鲜艳的色彩和听到各种乐器和人声。印度的力量对我来说,并不在于很多人描述过的发现了哲学和宗教的在场,或者发现了自我,而是完全相反的。瓦伦纳西猛然占据所有感官,并同时彻底阻断了我自以为从未放弃的思考和判断,让我舒服地终止了寻找。这种奇特的感受确会在离开那个现场之后时时刺激着我的神经,仿佛我曾经在神话和虚构中经历了历史般的真实。
新硬汉派作家乔治·戴尔写过一本小说叫《杰夫在威尼斯,死在瓦伦纳西》,其中讲述了关于这两个城市的故事。故事主人公杰夫在威尼斯双年展的当代艺术圈浮华场景,直切到瓦伦纳西浮华尽褪,却充满直观色彩和形式感的生死场景。作家借男主人公之口描述了瓦伦纳西:“人们说生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而是你不想的那个样子。……否则就不需要虚构了,就只剩下回忆和历史了。”说清了印度教式的乌托邦幻想,也就是这座被无数次毁灭的千年圣城今天仍然再给人带来的心理作用。
在瓦伦纳西恒河边沐浴、祈祷的印度教徒(摄于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