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一、离去的背影上是大写的“蓄谋已久”
洗完车,我第一时间冲进总经理办公室,给谢凯下最后通牒。
他被我吓了一跳,以电光石火的速度藏起手中的小人书,并迅速放下搁在红木桌上的腿,腰板挺直,坐得像个小学生一样。
“我要住单间!”五个字被我说得铿锵有力,可惜谢凯看清来人是我,而不是他前来查岗的老爹后,瞬间又变回那副被抽了筋的懒散模样,心不在焉地答:“司机没有资格住单间。”他一边说,一边抽出看了一半的小人书,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墙上的西洋钟敲了五下,夕阳透过纱窗把他白皙的侧脸染成橙黄。我好整以暇地提醒:“秋甜小姐的司机也没资格?"他疑惑地抬起头,用静待下文的目光看着我,我当即接道,“不给我单间,我就罢工!”开玩笑,我陆柳和可是秋甜小姐指定的专属司机,虽然理论上说谢凯是我老板,可谁让秋甜是谢凯的梦中情人呢,整个大上海,谁不知道他谢小开拜倒在秋小姐的旗袍下,追得灰头土脸却屡败屡战?
要不是我–所有车行中唯一的女司机花落谢家,又被爱卫生、讲洁癖的秋甜小姐慧眼相中,玉手钦点为每晚下班送她回家的御用司机,他谢凯这个纨绔子弟根本没法入秋甜小姐的眼,更别说趁着我送秋小姐之便,想方设法赖在车里跟秋小姐套近乎了。
所以说,眼前这个趾高气扬、童心未泯的年轻人,当初是托了我的福,才有幸进入秋甜的视线,成了她暧昧大军中的一员。
所幸谢凯虽然不学无术,好歹智商在线。知道若是此刻我罢秋小姐的工,晚上秋小姐就敢给他脸色看。于是他立刻放下书,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我,用国家总统接见外宾的隆重样子,握住了我纤细的手,一边摇,一边以割让领土的惨痛语调说:“我准你搬到我对面的房间,做我的邻居。”
我一听,连忙推辞:“不不不,谢总,您太客气了,您对面朝北的大间我怎么敢住?我住您那个朝南小间就好,小间就好。”话音未落,右手一疼。谢凯瞪着我,一脸“没想到你如此贪得无厌”的表情,我连忙趁热打铁,“哎呀,天色不早了,秋甜小姐今晚七点登台,你不是买了花,要去给她捧场吗?迟到的话不好吧?”
我的右手终于得以解脱,谢凯心如死灰地望着我,一副心脏病快要发作的模样:“陆柳和,算你狠!”
我狠?哼,我还有更狠的呢!只见我毫不迟疑地跑到经理室外,拎起早就搁在墙角的行李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谢凯的房间,离去的背影上是大写的“蓄谋已久”。
二、这风雨飘摇的年代,小人物连跳个舞都要遭人嫌弃
车子停在百乐门前,霓虹灯闪烁,与繁星争辉。
自从来了灯红酒绿的大上海,我就再也没在夜晚见到过星星,除了谢凯那双可与星星媲美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幽怨万分地瞪着我:“现在七点十分!我错过了十分钟的表演!”
我一边将车熄火,一边耸肩:“堵车这种事情,我也不想的。”可谢凯显然不认同,二话不说把后备箱里的广告牌塞进了我怀里。
进了门,舞台上正欢歌阵阵。秋甜一脸浓妆,握着话筒唱得如痴如醉。看到我进来,她自然地伸出纤纤玉指,和我打了个招呼,我冲她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熟练地抬起左手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小甜甜”,又举起右手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我爱你”。而我那位二货老板早就已经挤到舞台前,用力摇晃手中的荧光棒,仿佛得了羊角风。
这惨不忍睹的场景,每天都在我眼前上演,我能忍到如今不长针眼,也算是奇迹。
你以为这就完了?那真是太天真了。最近因为春天到了,玫瑰开始大规模降价,被限制零花钱的谢凯开始频繁光顾,哦不,频繁派我光顾特价花店,企图用鲜花攻势,打动秋小姐的芳心。可惜虽然秋小姐看起来是个美丽的花瓶,但她不喜欢插放鲜花,更愿意装金银珠宝。所以谢凯的花从来没能送出去。直到今天–
秋小姐接过谢凯的玫瑰,不仅笑着道谢,还附送一个飞吻。于是我那没出息的老板,瞬间走路踉踉跄跄,并带着一脸痴呆的憨笑栽倒在舞台侧面的楼梯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摔倒,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己爬起来,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掏出手绢按在破皮的额角,满脸陶醉地向我走来:“你快打我一巴掌。我好像在做梦。”
我看着他痴笑的俊秀脸庞,怒其不争、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放下广告牌,夺过手绢,用尽全力一按。
让你丢人!让你这么狗腿!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跟了个这么没用的老板!开车不算,为了配合他追求心目中的女神,还得每天在众目睽睽下举无比羞耻的广告牌!
谢凯“嗷”的一声叫起来:“陆柳和,你干什么!”他伸出疼得颤抖的手按住我,话锋陡然一转,“但是我好开心好开心!”他又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认真地对我说,“这里,会疼。说明刚才秋甜真的对我笑了。”
我对天翻个白眼。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挖个洞,把他和那花痴的脸一起塞进去!
于是我伸手,打算如他所愿,结结实实地给他一掌,没想到他顺势一只手握住我,另一只手迅速搭上我的腰,快乐地对我说:“来,让我们一起跳支舞。”说完他不管我接受不接受,就带着我进了舞池。有没有搞错?虽然我只是个司机,但我也是有尊严的!谁要跟尚沉醉在秋女神魅力中的人跳舞啊?关键是,这舞我不会跳啊!
片刻后,不需要我言明,被我踩了无数脚的谢凯自行发现了这个事实。换了往常,他肯定对我百般嘲笑,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被秋甜给了飞吻,心情格外不错,于是他好脾气地说:“没关系,我带着你,你慢慢就会了。”
他的脾气因秋甜变得越好,我便为此越烦躁,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我变本加厉,不一会儿谢凯就被我踩得龇牙咧嘴。最终,这场折磨停止在百乐门老板柳三爷的制止下,只见大厅经理擦着汗从老板专属VIP包间跑过来,为难地劝阻道:“二位不好意思。我们老板说你们舞姿有碍观瞻,实在影响我们做生意。”
闻言,谢凯如蒙大赦般放开我。
狠狠踩下去的高跟鞋落了空,气才撒了一半的我僵在原地–唉,这风雨飘摇的年代,小人物连跳个舞都要遭人嫌弃。
三、我不仅不难过,还有种神清气爽、苦尽甘来的轻松愉悦
送完秋甜,回去的路上风平浪静。直到谢凯一声大叫:“停车快停车!”我吓得一脚油门踩下去,谢凯本就破损的额头光荣地撞上了挡风玻璃。我心一抖,替他疼。可他却完全顾不上,一副天塌下来了的模样:“秋甜把我送她的花忘在车上了。”我立刻白他一眼。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就是一束花吗?
于是我重新发动车子,轻描淡写道:“反正你明天还要送的。”没想到谢凯立刻反驳:“这怎么能一样呢!今天这束花是我送的、她接受的第一份礼物,十分有纪念意义,相当于我们的定情信物,以后我们在一起了,这个日子会被标记为重要纪念日,同样,红玫瑰会被定义为我的幸运花朵……”
他喋喋不休的声音渐渐在我耳边演化成“嗡嗡嗡”,我不能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他就快设想到他和秋甜比翼双飞、儿女绕膝、缠缠绵绵到天涯了。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遇上这么啰唆且患有妄想症的老板!
我忍无可忍地狠踩油门,他那破损的额头毫无防备地再次撞向挡风玻璃。这回他总算有了反应:“陆柳和!好端端的你干什么?!”他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捂着额头的手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睁着眼睛说瞎话:“哪里好端端的了。前面那只横穿马路的小奶猫你没看见吗?”闻言,他狐疑地瞥我一眼,探头去看–马路上当然什么也没有。但他还是妥协:“算你有理。”他恹恹地坐回来,敲敲方向盘,不耐烦道,“开车开车。”一脸“本少爷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
哼,在秋甜面前做狗腿状当痴汉,在我面前就摆架子甩黑脸。没见过这样的两面派!
满肚子的火气在我回到宿舍躺到谢凯那张kingsize的大床上时烟消云散。两面派又怎样,大少爷又如何,还不是被我赶去乖乖住朝北房间?
思及此,我心满意足、满怀喜悦地去会了周公。不料片刻后,红木大门被“砰砰”地砸响。
我惊得如鲤鱼打挺一跃而起。一打开门,就见谢凯穿着睡衣,红着眼眶径直走进来,也不看我,二话不说,心如死灰地趴在了床上。此情此景立刻引起了我的警惕:别以为装可怜我就会把房间还给你,我陆柳和看上去是心软的人吗?
当然不是!
为了证明我不是好说话的人,我立刻跟到床前,用力拽他的睡衣腰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你算不上君子,但也不能反悔这么快,白天明明亲口说要把房间让给我的!”话音未落,只见谢凯冲我哭得声嘶力竭:“陆柳和,我失恋了!嘤嘤嘤!”
我吓一跳。失恋?开什么玩笑!你什么时候恋过啊?
“刚才秋甜打电话来,说她有男朋友了,让我以后不要再去烦她!亏我还那么开心地以为苦尽甘来,原来今晚她对我的友好,纯粹只是摊牌之前的铺垫!呜呜呜!”
充其量追求失败罢了,要不要这么难过?看!我就不难过,我不仅不难过,还有种神清气爽、苦尽甘来的轻松愉悦。但作为下属,领导不开心时,心里偷着乐就可以了,嘴上还是得安慰几句,于是我凑上前,八卦地问:“她男朋友是谁?”
啜泣的谢凯抽了抽鼻子:“百乐门的老板柳三爷。”
“她瞎了眼”这四个字我愣是堵在了喉咙口。
柳三爷是谁啊?跺个脚整个上海滩都得抖三抖的人物,名下舞厅、赌场无数,黑道白道,哪条道上的人都得敬他喊声“三爷”,那叫个有权有势、手眼通天。别说秋甜了,换了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柳三爷和谢凯之间,就没人会选谢凯。
我怜悯地望向眼前人,内心纠结着要不要在他碎掉的玻璃心上再踩上一脚–其实,半年前我初到上海,第一次站在百乐门前时,就已经敏锐地发现了秋甜和柳三爷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
四、他那句“来日方长”,使得我紧张戒备
半年前,一个狂风大作,乌云压顶的傍晚。
我穿着蓝衣黑裙,身无长物地站在百乐门外,瑟瑟发抖了一小时后,下定决心毅然迈上楼梯。不待我伸手去推那扇金碧辉煌的门,门就开了,卷发及肩的美人一边戴手套,一边不耐烦地走出来:“谢少爷,我晚上下班后很累,不想跟你去看星星赏月亮。求您放过我吧。”
我自动靠边站,目光扫过旁边的巨大海报,迅速判断出这位散发香气的美人就是百乐门的头牌秋甜。
那边被拒绝的主角随后也从那扇大门后走出来,衬衫挺阔,风衣时髦,看着是位神气的富家少爷,可一开口却立刻透出狗腿味:“那我晚上开车送你回家也是一样的。”
不想秋甜并不领情,大眼一瞪,半嗔半怒:“我只坐女司机开的车,谢少爷不知道吗?”
好家伙!这年头会开车的女人可不多,这话摆明了是个拒绝的借口,那位少爷却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依旧笑呵呵的:“我这么仰慕秋小姐,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别担心,我家是开车行的,别的没有,司机最多!”我正凝神细观这出“男追女,隔重山”的好戏要如何柳暗花明,就觉肩上一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人搂住了。
“秋小姐,这就是我家新招的女司机。您瞧瞧,长得还合眼吗?”
我惊讶地转头瞪住身边这位牢牢搂住我,把我往身前拖的谢少爷,一边挣扎,一边义正词严道:“我不会开车!”本以为他看清我的容貌会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没想到他蹙着眉,睁眼瞎一般自说自话:“都说了会有入职培训!”
入职培训?!哦,听起来不错,满含人文关怀,充分给予初就业人员机会。可是–
我什么时候答应他进车行,给他干活啦?!我来百乐门可是有正事儿的!
思及此,我继续抗议:“这位先生,请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你……”没说完,就见他从善如流地推开了我,一边推,一边积极地纠正:“请叫我老板!”
我终于深深明白了秀才遇到兵的无奈,无论我如何辩解,对方都能自动无视我和他素昧平生的事实,一口咬定我是他专门雇来服务秋小姐的司机。虽然我沦落到去百乐门求助的境地,但我还是个有自尊的人,于是我再接再厉,努力辩解,直到谢少爷掷地有声地抛出一句话:“好吧。你不就是想涨工资吗?给你涨!一个月六块大洋!”
解释戛然而止。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冤大头,正式开始思考成为一名司机的可能性。
还没等我考虑出结果,那边秋甜倒先笑了:“我看这位姑娘倒是面善,若是她来送我下班,我是很高兴的。”说完施施然走向了街角的轿车,我远远望去,隐约看到坐在副驾驶的柳三爷。犹豫了片刻,我还是抬脚,跟了过去。
可惜,我才迈出半步就被后头的人拉住了。
我条件反射地用力收手,顺便往后踩了一脚,正好踩在后面人锃亮的皮鞋上。只听他“嗷”的一声,音调提高了三度:“有没有搞错?!我拯救了险些误入歧途的你,你就这样恩将仇报?!”这句话成功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转头虚心求教:“这位先生,你救了我?”我怎么不知道!
只见他一脸扬扬得意:“你是不是家里突逢变故,一夜之间一穷二白,初来上海却走投无路?”
我的嘴巴张大,没想到这位狗腿的小少爷竟然是个料事如神的“赛神仙”啊?!显然,我的表情鼓励了他的揣测:“没地方住,没钱吃饭,投亲不着,所以破罐子破摔,打算进百乐门卖身学艺吧?我招你做司机,赏你口饭吃,免得你流落街头。你还不快谢谢我?”
我越听越蒙:“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百乐门当舞女?”
他笑眯眯的,单手插在裤兜里,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就凭你站在门口踌躇了一小时!”我一愣,有点儿心虚,但输阵不输人,硬着头皮也要接话:“那又怎样?你不也在里面等了一小时,就为等秋小姐排练结束见上一面。”
他脸色一僵,没想到我也早就透过玻璃窗注意到了他。此时陡然被将一军,措手不及。
我摇了摇头,同情道:“可惜呀,等了那么久人家也不领情。”
此言一出,他顿时恼羞成怒:“喂!我是你老板,你敢这么跟我讲话?”他咬牙切齿,白面微红的模样可爱又真实,让我一整天的抑郁之情一扫而空。闻言,我冲他做了个鬼脸:“这有什么不敢的?你敢扣我工资吗?你敢解雇我吗?解雇了我,你派谁去接秋甜小姐?别忘了,她说我面善哟。”
话音未落,面前人修长的手指就掐上了我的脸,他狞笑着凑近我,恶狠狠地在我耳边说:“哼,敢威胁我?别忘了,你现在无处可去,只能跟我回家。咱们来日方长。”他温热的鼻息拂在我耳畔,痒痒的,弄得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我想,一定是因为他那句“来日方长”使得我紧张戒备。
可实践证明。我当时的戒备紧张、脸红心跳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谢凯就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每次我威胁他,他都嚷嚷着要让我好看,可是半年过去了,我还顺顺当当地待在谢氏车行,有吃有喝有钱拿,还能常常去经理室调戏他。
五、可怜我的少女心,以为苦尽甘来,结果虚惊一场
归根结底,我是个善良的人,所以我权衡再三,决定还是不要雪上加霜,告诉谢凯秋甜早就跟柳三爷勾搭成奸的事实,免得他一时想不开,更加没完没了,要知道,现在可是凌晨三点。
于是我假惺惺地安慰道:“柳三爷的确有钱有权,但没关系,你比他年轻呀!”原谅我,考虑来考虑去,这是我能想到的他唯一的优势。可显然他对此很不满意,瞪着我,连哭泣都忘了:“我还比他长得帅!”我打了个哈欠,敷衍道:“好好好,老板,你最帅!”见他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我决定还是先下手为强,“不过,现在很晚了,我要睡觉。明天再安慰你好吗?”
本以为他会胡搅蛮缠,没想到他前所未有地好说话,闻言点了点头,对我说:“我马上就走,但我失恋了,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安慰我。”可以安慰失恋的东西?酒精还是一段新的恋情?我正琢磨着,就见他忽然凑近。微红的眼睛近在咫尺,并且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我不太自在,只能努力往后仰,来拉开距离。可他亮晶晶的桃花眼还是无可避免地凑近,不仅如此,他还暧昧地道:“我把这件东西忘在你这儿了。”退无可退,他鼻尖就快碰上我的,我紧张得眼睛瞪成了斗鸡眼–他不会是要吻我吧?糟糕!我没刷牙、没抹唇膏,触感会不好的!还有,他刚刚还在为失去秋甜而失落,转眼就来我这儿寻求安慰,我是不是更应该扬手给他一巴掌?不对不对,他额头一晚上撞了三次,再被打一巴掌会不会变成痴呆?……胡思乱想中,我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他若有若无拂在我耳畔的呼吸。
就在我感觉快要窒息的那一刻,谢凯忽然直起身子,手上大喇喇地举着本杂志。
“啊!我就知道是藏床垫底下了!”
待看清杂志封面上衣着暴露的金发女郎,我烧得通红的脸颊迅速冷却,剧烈的心跳也在瞬间恢复了平静。眼前人那张无忧无虑的面容让我感到无比心累,只能抬起手扶住额头:果然,他比我想象得要肤浅得多,一本小黄杂志就可以抚慰他失恋的心灵,我真是太低估他的没心没肺了。唉,可怜我的少女心,以为苦尽甘来,结果南柯一梦。
思及此,我恶从胆边生,心随意动,立刻抬脚,精准地把他踹到了地板上。
“滚出去!我要睡觉了!”
他坐在地上,抬头无辜地望着我,安慰道:“陆柳和,你最近发疯的时候有点儿多啊,是不是跟我爹一样,更年期到了?”
我一口血堵在喉咙里,就快气绝身亡,好在他反应快,不等我亲自动手,就立刻自觉地爬起来,跑了出去。
六、我就顺路过来告诉你一声,试试能不能乘虚而入
第二天早餐时,谢凯坐在桌前看报纸。我趁喝牛奶的间隙偷偷地瞄了他好几眼,瞧来瞧去发现他都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好像昨晚哭着喊着失恋的那家伙不是他一样。
“报纸上说柳三爷计划涉足车行,看来我们未来的日子不好过啊。”
闻言,我瞬间松了一口气。得,别看他一副已经走出失恋阴影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在意,要不然怎么这样关注情敌的动向?不过想想,他也是可怜,情场失利不算,商场也快失利,还都栽在同一个人手上。于是我一边吃饭,一边表忠心:“别怕,就算柳三爷为难你,我也会帮你的!”实在不是我低估谢凯的实力,而是柳三爷这尊大佛有点儿厉害。
谢凯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你?我要破产了,你还帮我?”
他这语气让我不舒服,好像我陆柳和见钱眼开似的,为了证明我不是,我只能点了点头,坚定道:“帮!”他诧异:“就算我不给你发工资?”我犹豫着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期期艾艾地问:“吃和住总还有的吧?”
他松了一口气,再次把我划入“见钱眼开”的行列,调侃道:“逗你玩呢!我谢少爷这么聪明伶俐,谢家会破产?”
我本想说的话,在口中转了两圈又咽回去了。其实刚才我深思熟虑后打算说的是:就算吃和住都没有,我也会帮你的,因为我喜欢你呀。所以只要跟在你身边,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喜欢谢凯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多么不可思议。第一次见面,他对走投无路的我伸出援手,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对他另眼相看。随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追求秋甜,刚开始还能良好地配合、心平气和,渐渐地,我脾气越来越坏–我不能容忍他的低声下气。
我一边讨厌秋甜的有眼不识金镶玉,一边又暗自庆幸她的有眼无珠。几个月下来,就快人格分裂了。
所以我决定坦白。
“你说,你觊觎我很久了?!”
半夜起来找水喝的谢凯目光呆滞地望着我,仿佛见了鬼。我点了点头:“没什么好奇怪的,既然你现在已经失恋了,我就顺路过来告诉你一声。试试能不能乘虚而入。”说完我拍了拍他的肩,回房补觉去了。
第二天白天没见他人。晚饭时他才挂着黑眼圈问我:“今天是愚人节吗?”显然,今天并不是。
可吓人的事却接踵而至。
警察局长亲自带人上门,说接到举报:谢氏车行涉嫌大规模偷税漏税,当场就要把谢凯带走。我见状,默默地放下碗。还没整理好头绪,就听谢凯抗议:“没有证据凭什么抓人!”那边搜寻的警察立刻一扬从书房中找到的账册:“报告长官!找到证据了!”
我:“……”墨菲定律在我和谢凯这里真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这边还在自怨自艾,那边谢凯已经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随警察一齐到来的柳三爷:“是你,你为了整垮我家车行,竟然诬陷我?”
淡定站着的柳三爷一扶眼镜,斯文道:“不不不,谢少爷误会了,我和局长大人纯属碰巧遇见,他来办案,我来找人。”
找人?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我拿起一旁的盆栽,挡在脸前,打算先回房间避避风头。没等我离开,就听柳三爷继续道:“听说谢氏车行有个司机叫陆柳和。我来,是带她回去的。”
此言一出,房间里十几双眼睛齐齐盯住我,尤其是谢凯,那满眼的疑惑,看得我越发心虚。
但我向来信奉输阵不输人,于是我挺直腰板,理直气壮道:“三爷,我以前的确给秋甜开过车,可我好歹也是谢家的人,现在既然秋小姐弃我们谢总而去,再让我去给她开车,不合适吧?”才说到一半,谢凯就白了我一眼,眼神中赤裸裸写着“虽然我的确失恋了,但人前能不能嘴下留情”的意思。我还没来得及安抚他,就听柳三爷嗤笑一声:“谢家的人?柳和,你不是我柳家的人吗?”
我已经不敢去看谢凯的表情了。
“以前我不知道你来了上海,现在既然知道了,就得接你回家。我柳家的小姐,总不好流落在外。”
七、他的善良拯救了我所剩无几的尊严
没错,我陆柳和是上海滩柳三爷的女儿,是流落在外的千金小姐。半年前,我曾无比渴望得到这个身份,光明正大地搬去柳家别墅,享受过去十八年缺失的父爱,可现在,我却无比厌恶这个身份,厌恶它可能带给我的一系列磨难。
我去看谢凯,他望着我的目光陌生无比,仿佛从没认识过我似的:“陆柳和,他说的,是真的吗?”我没说话,他瞬间明白了,“是你,是你在账本上做了手脚,因为只有你才能进我的办公室!我这么信任你,你却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被他的恶意揣测和自以为是气得火冒三丈:“你说什么?!”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小人书看太多,脑洞过大。
“我以为你走投无路才在百乐门外面徘徊犹豫,可你其实是在演戏,对吗?引起我的同情,打入车行内部,获得我的信任,好整垮谢氏给你父亲铺路?陆柳和!你好样的,从那么早开始,你就在算计我了!”
我没有演戏也没有算计,半年前,我真的走投无路。
那时我初到上海,按照娘亲给的地址找去柳家大宅,不巧的是,那天柳三爷并不在家,柳夫人看到我上门气不打一处来,不仅羞辱我死去的娘亲,还用许多不堪入耳的语言羞辱我。没错,我是私生女,可我娘跟柳三爷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已有妻室,发现被骗后,她立刻收拾行囊回了老家,跟他再不相见。至于我,完全是她的意料之外。原本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可天有不测风云,娘亲忽患急病撒手人寰,恰逢乱世,做母亲的纵使再不愿,也不忍心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所以她给了我地址和照片,让我去柳家找我的亲生父亲,她一直到临终,都满心以为我在柳家会过得很好。可惜她低估了柳夫人的强硬手段。我被下人们从别墅中赶出来,身无分文,唯一的箱子也被留在了柳家。好在我牢牢记住了照片上柳三爷的相貌,还可以去百乐门碰碰运气。
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了一小时,也纠结犹豫了一小时–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允许我去柳三爷面前摇尾乞怜、求得收留,可如果不去,我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立足。自己和自己较劲的这六十分钟,简直有一辈子那么长。
好在我并不无聊,因为我可以透过玻璃窗看到百乐门里的灯红酒绿,看到坐在临窗位子上优雅喝着咖啡的帅气小开,他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在玻璃窗上画乌龟。撞上我的视线时还冲我做个鬼脸。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是个纨绔的花花公子的男人,会在百乐门门外伸出援手,主动提供给我一份报酬不低的工作。他举手之间的善良拯救了我所剩无几的尊严–有了这份工作,我不用再站在柳三爷面前等待他的裁决,也不用重新回到柳家别墅听柳夫人的难听的话,我可以在他的庇护下,和柳家彻底一刀两断。
可这些他都不知道。他以为我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以为我站在百乐门外徘徊,是在演一场博同情的好戏,更何况当时我并没有纠正他对我走投无路、卖身从艺的猜测–我要怎么纠正呢?说我不想认回那个陌生的父亲,我更想要跟他走?
“我没有算计你,也没有骗过你,请你相信我。”我祈求地望着他,可他却冷笑:“我就是太相信你了。甚至为了你昨晚的话……就连昨晚你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吧?为了稳住我,好在今天把我一网打尽?!”
我委屈得无以复加:因为我的身份出乎意料地揭露,他怀疑我的一切,包括我对他的喜欢。
不等我出声辩解,旁观者早就厌倦了看这出充斥诬陷与哑谜的闹剧,警察局长手一挥,男主角被押走了,而我毫无悬念地被带回了柳家。
八、之前你对我说喜欢,现在轮到我了
柳三爷之所以发现我的存在,是因为一名佣人说漏了嘴。
这种人多口杂的大家庭就是有这样的麻烦,一不小心,就会被别有居心的人听到些不该听的东西。比如此时,我努力把耳朵贴在书房门上,认真偷听柳三爷打电话。
“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把他约出来说话,我的人根本找不到机会潜入谢少爷的书房。”我将耳朵贴得更紧了些,企图听到些什么,“晚上请你去丽华饭店吃饭……”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二话不说回了房间。
天刚黑,我就先去饭店门口蹲点。等了半小时,才见秋甜跟着柳三爷从车里出来。我一边咬牙切齿,一边鬼鬼祟祟地去了谢宅–我是没法把谢凯救出来的,只能把消息告诉能救他的人。
七天后,我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就见谢凯一反常态,正襟危坐地认真看账本。听到响动声,本就笔直的腰板更加卖力地挺了挺。我咳嗽一声,好心提醒:“是我,不是你爹。”闻言,他立刻抬起头,惊喜期待的目光一对上我却立刻移开,不好意思地道:“你来了?”他瘦了些,蹲号子的那几天一定担惊受怕,吃不好,这么一想,我心就已经软了。更何况他还主动道谢,“我都听我爹说了。谢谢你。”
看到他乖乖的模样,我当然心情大好,闻言笑眯眯道:“不客气。”但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你是不是还忘记了一件事?”他手上的钢笔转来转去,“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他不低头捡,让我用脚踩住钢笔的动作显得很多余,“我可是记得之前你怀疑我来着。”闻言,他羞愧地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可怜兮兮地认错:“对不起。是我想太多,错怪你了。”
见他这副明明臊得要命还得硬撑的模样,我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可脸上还得绷住,今天的重头戏还没演完。只见我矜持地点了点头,闲话家常般道:“听说警察局来人那天,你出去跟秋甜喝过茶?”他脸色先一白然后又一红,我装作没看见,继续道,“不是失恋吗?这是要藕断丝连呀。”话音未落,反应过来的谢凯立刻反驳:“什么藕断丝连!那天出去我就是要跟她说清楚!”
哦?这我倒是不知道。都已经被人明确拒绝了,老死不相往来呗,还有什么需要说清楚的?
他见我不信,着急道:“是真的!我那天去是告诉秋甜,我以前对她穷追猛打全是因为她名声在外,别人追我也追,其实并没有多喜欢她–她拒绝了我,我哭了一场睡了一觉,什么事儿都没了。可是……”他从书桌后走出来,走到我身旁,漂亮的眼睛盯住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可是你跟我说喜欢我,我回去后一夜没睡,想了很多。你看,都有黑眼圈了。”他把脸凑到我跟前给我看。我“哼”了一声,用手指着他道:“现在这对黑眼圈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之前那对。”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怎么没关系?这对黑眼圈是因为想你才有的。要是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要闯去柳家找你了。”他手心温热,脸颊微红,看着我的目光羞涩又紧张,“陆柳和,你一定要相信我。”
虽然他说了对不起,可我的气还没消。必须给他一个教训,于是我板着脸,故意道:“我不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们一定干柴烈火、如隔三秋!”话音未落就被他着急地打断了:“我发誓我没有!那天谈话时我特意敞开包厢门的!”
哼,算你识趣,还知道避嫌。但我仍旧不动声色:“事情过去了,反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见我一副完全不相信他的样子,谢凯急了,拉着我就要出门:“我们去那家茶座问侍应生!”
我岿然不动,站在原地:“算了。不用跟我解释,我是你什么人,你这么费劲撇清和秋甜的关系干吗?”
他握住我的手心温热,闻言出了点儿汗,他回头期期艾艾地对我说:“你之前说喜欢我,我回去想了想,发现……我也喜欢你呀!”
狂喜之情席卷全身,我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他紧张又认真地低头看着我,遗憾道:“陆柳和,我也喜欢你。只是我比较迟钝。这才让你在表白上占了先。”
我不说话,他似乎等不及,摇了摇我:“喂!你呢?”
我忍不住笑。他还真是坦率得可爱啊,连表白这种事儿,都要跟我比个先后。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他,我还是喜欢。
“你还要我说什么?我就是故意想让你尝尝不被信任的滋味。”
闻言,他终于笑出声,顺势抱住我,郑重其事地保证:“以后我都相信你。不管你是什么人,是谁的女儿,我这辈子都认定你了。”
墙上的西洋钟敲了五次。落日熔金,又是一天,夕阳无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