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放不下又怎么样”
人物周刊:最近这几年,外界看来,你跟以前的状态有些不一样,你自己觉得呢?
丁俊晖:是有些不一样,没像以前那么看重比赛的结果,即使打不好,就算是很不开心,也没太让自己纠结在这个里面。
人物周刊:怎么做到不像以前那么纠结?
丁俊晖:可能经历得多了,总有一天会开窍的。
人物周刊:哪天开窍的?
丁俊晖:这个我不知道,日积月累。
人物周刊:以前如果输了比赛,是怎么对待?
丁俊晖:会想太多东西,把整个输的过程回忆一遍,包括第二天、第三天一直重复地过–“如果那个球我打进了,那我就赢了”,“那为什么就打不进呢?”就是跟一般人纠结的状态是一样的–“我那天买彩票,要是买6号就中了两百万了。”
人物周刊:现在可以不这样折磨自己了吗?
丁俊晖:那不会。
人物周刊:现在如果输掉比赛怎么对待?
丁俊晖:就过去了,不用想太多,不想了。
人物周刊:放得下吗?
丁俊晖:放不下又怎么样?我要反问一句。
人物周刊:你以前就会不放过自己,会反复地想。
丁俊晖:就是比较讨厌嘛。
人物周刊:做梦会梦到吗?
丁俊晖:会。
人物周刊:你自己觉得做过最可怕的梦是什么?
丁俊晖:做过两回,我的球杆断掉了,吓死我了,球杆一断,我的职业生涯结束了。
人物周刊:那是什么时候?是某场比赛结束之后?
丁俊晖:平常的时候。
人物周刊:是多大的时候?
丁俊晖:前两年吧。我忘了。去年……反正有时候吧。某个时候。我忘了。
人物周刊:一般做梦是你潜意识里面焦虑的东西。
丁俊晖:焦虑一般睡不着觉吧,不是做梦。我有时候焦虑睡不着觉,想得太多,想的全是打球的一些东西,没想别的东西。
人物周刊:想什么呢?
丁俊晖:都是回忆。
人物周刊:回忆?
丁俊晖:对,都是回忆一些好的,不好的,都有,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不一定是比赛,有可能是昨天练球,或者哪一杆球我打得怎么样,都是那种杂碎的东西。
“你总有一天不会那么锋利的”
人物周刊:人每个阶段焦虑或者主要考虑的东西是不太一样的,你觉得你现在这个阶段,和以前的目标或者规划会不一样吗?
丁俊晖:以前比较单纯一点,上去就是“我要赢”,就是那么简单的3个字。输了就很不开心,赢了就很高兴,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现在一上去几杆球该怎么放,想双方(回合的)那种。
人物周刊:你老说你以前单纯,现在复杂吗?
丁俊晖:肯定是越来越复杂了。(朋友在旁边补了一句:他是成熟了。)打个比较,现在让他(某个球员)去打一个球,他想的第一件事情我要把它打进。我想这个球万一打不进怎么办,打进了我这个白球走到哪个位置,下一杆要打什么球,(再)下一杆再走到什么位置。他的想法很简单,不会累的,很轻松。我现在就是在后者上,我以前打球就是前者。
打球方式是差不多的,现在上去我也要赢,但是整个过程会让自己更加稳妥一点。那时候就是要赢,一看网就想要打进它。打不进?没想过。
人物周刊:如果打不进的话,接下来的情绪都会受到影响?
丁俊晖:对,打不进给人留一个大机会,一杆打完,我就很不高兴。
人物周刊:不讲究防守也是可以拿到冠军的,你一开始就是这样出来的。
丁俊晖:如果你那么锋利的话别人也拿你没办法,你总有一天不会那么锋利的。
人物周刊:不可以一直锋利吗?
丁俊晖:那要看你集中状态的那个时间能持续多久。……人家会防守,你锋利,你拔刀,人家拿一个刀鞘,你往哪儿砍啊,你打哪儿,哪儿都不着调。就是你一味地进攻,人家会用防守来逼迫你进攻失误。
人物周刊:你是用了多长时间感受到这些?
丁俊晖:我当时去英国的时候就是纯进攻多一点,防守比较差,基本上跟人家防守来回不到3个回合我一定会漏,要么就是我打进了,我能一杆打完,打不完反正我也领先很多分了。但是要防守很多来回的话,一般不会坚持很久,肯定会输。因为没有经验。
人物周刊:就以这项运动所包含的体系和这种原理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其实是很难。现在回头看自己,那么小年纪开始打斯诺克,是不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丁俊晖:很无聊的。其实小时候不会想防守、进攻乱七八糟的,就是打进,很简单。
人物周刊:但是进球的这种冲动和新鲜感,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可能会消失得很快。
丁俊晖:小孩就是喜欢这样。他就要进球那一刹那的感觉,他就是喜欢这种感觉,他就是每天8个小时都是不停地进球。进球的那一下可爽了,他一定要一直在那儿爽。你让他一直在那儿练防守,你打这个边打一个小时,都快打到吐了,小孩都不会喜欢的。
目标:“我得让自己过上好的生活”
人物周刊:对于一般人来说结婚意味着生活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对于你来说,或者说对于你的职业生涯来说,结婚这事有影响吗?
丁俊晖:没有。
人物周刊:没有吗?
丁俊晖:我觉得很自然的一件事情。
人物周刊:你觉得妻子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丁俊晖:现在穿衣服比以前好多了。
人物周刊:那心态上面呢,包括对生活的打算和长远的考虑,会有一些变化吗?
丁俊晖:生活比以前更轻松了一点。
丁妻:他说他轻松是真的,我刚才说他变瘦了就是说他心情放松了,真的是心情放松了很多,我觉得他好像跟生活有方向了一样,以前是没有方向的。
人物周刊:是吗?
丁俊晖:是。
人物周刊:现在的方向是什么?
丁俊晖:以前生活没有自己的,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完全跟着家里,家里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人物周刊:自我意识没有那么强。
丁俊晖:没有目标,对生活没有目标,反正就是家里吃着养着供着,现在出来为自己挣钱,(等)有小孩了还得看着自己的小孩,不一样了。以前在家里我自己就是个小孩,你感觉不到自己以后想要干吗,你就随便想想“我以后要自己出来独立一下”。现在不是这样的,有目标–我每年打那么多比赛,我得给自己挣多少钱,我得让自己过上好的生活。
人物周刊:你16岁出去没有这些概念?
丁俊晖:有概念,我给家里挣钱。出去的时候我们家什么都没有,全身就拿了500镑还是800镑,我爸所有的钱都给我了,你打不出来,回家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人物周刊: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应该为自己活)……
丁俊晖:(打断)你别告诉我在那种情况下你唯一的目标还是拿冠军,肯定不是那样的,你先得把自己养活了再说,是不是?
人物周刊:你养活自己的方式就是赢吗?
丁俊晖:对啊,我只能这么想,我这么想让自己轻松一点。
人物周刊:听起来很沉重,不轻松。
丁俊晖:反正这种经历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经历的。
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掏空,让你自己一手再弄起来的话,你肯定不愿意。没办法,环境造成的。
在单纯的人的想象里,世人皆善良
人物周刊:2007年到2009年状态都不太好,那时候的社会压力,从你的角度来说,你感受到的是什么?
丁俊晖:我太在意一些社会上的舆论,给自己造成压力。
人物周刊:什么样的评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对你的心情产生很大影响?
丁俊晖:最大的影响我觉得没人去了解我。在我眼里没人懂这个东西。随便来一个人跟我聊这个台球的事,我能把你说得鼻青脸肿的,就是那种感觉–既然你不懂,跟我谈什么呢?那时候的想法就是这样的,没有人交流,完全自我,是把自己封闭在一种封闭的状态下,让自己觉得没有人可以跟我交流。
人物周刊:你也承认有些懂的人在评价你。
丁俊晖:可能就是性格原因吧,你干什么事不能都理性地去看一件事情,你总有冲动的时候。
人物周刊:你冲动的时候多吗?
丁俊晖:现在不多了。
人物周刊:以前呢?
丁俊晖:以前挺多的。
人物周刊:表现在什么地方?
丁俊晖:脾气比较大吧。
人物周刊:遇到什么事会有脾气?
丁俊晖:举个简单的例子,以前一生气了,我就让你走了,我自己上(楼)去玩了,就是那种概念,“不要再聊下去。”我也不管你生不生气,反正我就自己觉得很生气。
人物周刊:你有没有想过,原本也是很善良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脾气呢?
丁俊晖:跟成长环境有关系吧。
人物周刊:怎么讲?
丁俊晖:从小就很封闭,所以有时候外面对我的不好的言论,对我产生的一些不好的影响,我就感觉很恶毒。我接触的人本身就不多,从小8个小时关在一个房子里面,我一天说不上一句话的,(往外看时)我觉得人怎么都这样。
人物周刊:就是你对人的想象(在于人应该完全无保留地善良)……
丁俊晖:我小时候的想法也比较单纯。你去骂一个很单纯的人,他就会觉得你这个人是一个恶人,(我)是这么想的。因为在他的脑海里(世人)都是很善良、很和蔼的,怎么会说我呢?
人物周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原因,早期成绩不错的时候,大家一片表扬。当你成绩下滑的时候,大家开始出现批评,有这种强烈的反差,觉得接受不了?
丁俊晖:有啊,不是接受不了,是很气愤,很讨厌这种人的存在。
人物周刊: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从封闭的空间里走出去了?
丁俊晖:我去了英国那会头两年还有点那种感觉,后来慢慢地边上没有人带我做一些事情,什么事都要自己去做,慢慢地会好一些。
人物周刊:慢慢好一些,只是说你渐渐能够接受和这个东西共处,但是不代表说你走出去了吧?
丁俊晖:这两年吧,前两年还有点不高兴,这两年稍微好一些了。
人物周刊:稍微好一些了是指别人的批评你可以不太在意了?还是说你会认为这些批评的存在是合理的,甚至是有价值的?
丁俊晖:考虑的东西不一样了,就是成熟了,你站在他的角度,站在你自己的角度,看东西是不一样的。
人物周刊:会换位思考。
丁俊晖:这算是成熟的一种表现吗?
人物周刊:算。
丁俊晖:那就是了。
你害怕是因为你还没经过最糟糕的
人物周刊:就在你状态不好的那两年,你自己是怎么调节的?
丁俊晖:那会就想着尽量去赢球吧,因为状态不好,确实很难赢球,我只能尽量保证自己赢几场是几场,尽量不让自己输得太多。目标就一个,不要跌出前16,因为很讨厌打资格赛。
那两年自己状态不好,但基本上第一轮也没输过,都赢过,持续了一年半,还挺牛逼的。赢第一轮,第二轮我就输掉了,就不会过第二轮。
人物周刊:有朋友吗?
丁俊晖:我在那里那会没有交过朋友。
人物周刊:那一天天怎么过呢,就一个人?
丁俊晖:嗯,有一些其他选手,但是他们也不愿意聊,因为他们也在输。
人物周刊:你每天……
丁俊晖:我每天只能很机械化地输完回来,歇两天去练球,再继续练继续练,因为人有一个周期性的,我相信那个周期性马上就结束了。但是它没有马上结束,持续了一年多,这个(时间跨度)有点大。
人物周刊:你对自己状态的把握有数吗?
丁俊晖:没有数,每个人每天的状态都是一个未知数。直到你走上赛场打。就算你状态很好,去打前三盘全部都是(单杆)过百的,没准第四盘你就不会打了。这个东西很奇怪。体育这个东西不是按照常人想的,状态好,一路赢下去,那都是吹牛逼的,在我看来都是。
人物周刊:如果对自己的状态都没有一个比较大的把握的话,会不会很没有安全感?
丁俊晖:为什么请教练?有没有状态他都能把我稳定在一个很稳定的状态,就是没状态我也能赢球。状态好我可能拿了冠军,状态不好我也是离最高的不远,那就属于稳定型。
我不可能掌握住我的状态,你只有真正的投入到里面,入神了,才能把这个事情做到最好。那种状态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掌握得住–写作的时候写到根本连吃饭都忘了,睡觉的时候也在想写作的事情。
人物周刊:我从第一天开始写东西就有一种恐惧,我就害怕有一天我写不出来了–如果有一天这种状态没了,我是不是就把自己饭碗砸了?
丁俊晖:状态不是每天有的。你还没有经历过(最糟糕的),所以你会很害怕。我现在肯定经历得比你多一些,所以我不会觉得害怕,因为我知道下一个状态还会来的。这就是有经验。
为什么要请教练,教练就是帮你干这些事,在你没有底的时候,不知道未来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会把他的一些经验分享给你,你会做一些准备,这样你不会感到害怕。
人物周刊:你以前害怕过吗?
丁俊晖:没有。
人物周刊:以前也没有吗?
丁俊晖:嗯。
人物周刊:也是因为经历过自己低谷的时期,所以你知道最低点在哪儿,所以你会觉得还可以把控得住?
丁俊晖:我觉得运动员的意志力比一般人要强很多很多,(运动员)他主要(经历的)是心态方面,在你的脑子里面,磨的是你的脑子,并不是磨的你的生活,磨的你的身体。像上班族,“好累啊”,今天跑这儿,明天跑那儿,但是你的意志力没有增强。
(磨脑子是指)如果说给你一个亿,第二天让你去赌场输光,你会怎么想?你能接受得了吗?我能接受得了,为什么?我经历过,懂吗?运动员打乒乓球,20:0领先,被人打了22:20,这就相当于你有一个亿,第二天没有了,就是那种感觉。
这是一种经历,可以把这种经历看得比一个亿还重,这就是一种磨炼,一种经历,是平常人根本就感觉不到的。天天在那上面喊你这个球怎么打,那个球怎么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打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旁人)只是看到你领先4:0了,你就应该赢这个比赛。哪有应该赢的啊!我还应该赢世锦赛呢,为什么不赢呢?没有应该的,只是说你有没有做到这个事情,你4:0领先,你有没有把握好当时的局面。
人物周刊:对你来说哪一场比赛是你记忆比较深刻的?
丁俊晖:很多场。
人物周刊:举一个例子?
丁俊晖:去年世锦赛吧。就是一个亿没了的感觉。
从一个观众的角度来说,6:3(领先),那个对手又不认识,怎么会输呢?我一输大家都开始质疑了,这种选手你都能输,是不是?
有些事情大家都看得太理所当然了,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情,一个人做到一定的高度,那是他努力做到的,并不是理所当然就能做到的,他不努力这辈子也赢不了。现在的人对一件事情,不会去找中间点,要么赢,要么输,不会去想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在网上发一些狗血的评论。
人物周刊:你觉得外界评论对你有误解吗?
丁俊晖:有啊。不是误解,他们是不懂,就是不懂,都不存在误解。
人物周刊:是不懂球还是不懂你?
丁俊晖:不懂球,不懂当时发生什么情况,不懂我最近干吗了,他什么都不懂,上去噼里啪啦一顿说,我懒得跟他说了。
丁妻:现在聊天你觉得他还是挺简单的,你想以前得多简单。(其实)他特别能说,并且特别能打比方讲道理。
人物周刊:这个是不是特别像你爸?
丁俊晖:我爸从小就跟我讲道理。我觉得讲道理不管你是否能接受,但是你肯定能明白,接不接受是一回事,明不明白是一回事,你可以心里很明白,但是你可以不接受。
丁妻:他天天教育我,说以后有小孩,从小就开始给他讲道理,他听不懂你不要担心,就讲,他长大了都会记得住的,都会明白的。
人物周刊:我觉得讲道理比讲感受对你来说要容易。
丁俊晖:嗯,感受不多,我干什么事都很少去感受。
人物周刊:他聊他自己内心感受的时候多吗?
丁妻:不聊吧。
丁俊晖:我觉得那种话题很无聊。
丁妻:我觉得男人很简单的,如果他失败的时候,待在一块就行,别闹他;高兴的时候,你也跟他待在一块就行了。
丁俊晖:这点我同意,女人想的比男人绝对多。当兵打仗的为什么都是男人,将军说冲,拿着枪就冲,哪想过子弹那么多,哪地方有大炮,肯定不是当兵的想的,男人就知道冲,冲过去就战死,就完了。
“世界第一”来得特别不是时候
人物周刊:去年到今年初有一段时间是世界排名第一的,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丁俊晖:没啥感觉,就是官方宣布了一下,然后过两个礼拜我就掉到第二了。
丁妻:我觉得意义挺大的。以前我们老是瞎聊,说自己的职业规划。他说有两个梦想没有实现,第一个是世界第一,第二个是世锦赛冠军,就是我们接下来自己定的职业规划中的目标。
人物周刊:这是什么时候定的?
丁妻:就是去年。瞎聊,自己就定了几个目标,就说不要说出来,闷在肚子里,朝这个方向去努力。
我们经常聊的不是他的球,聊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那时候我们聊世界第一,可憧憬了,觉得如果能实现世界第一可好了。但是世界第一真的来了,就跟你生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一样,感觉特别让你郁闷。
他的世界第一是在他连输三四场以后,更新的排名。其实连输三四场我觉得有点扛不住了,那时候来世界第一,就感觉在你绝望的时候忽然老天给你漏了一个缝。没有说(值得)让我们开香槟庆祝。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像救命稻草一样,不让你觉得那么绝望。所以(知道排名之后)他玩他的游戏,我也玩我的。只能想想,觉得没什么,心里面还挺难过的。
他也坐在电脑前面,就嗯哼了一下,感觉就是知道了,就那样了。
人物周刊:你觉得你的世锦赛冠军会什么时候来?
丁俊晖:不知道,突然吧。
丁妻:也是突然,就跟第一一样,肯定是在你预想不到的时候来。
本刊记者张蕾发自北京/编辑白伟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