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池无溪处立石,称枯山水。”这种独特的日本庭园样式被认为是禅宗思想的至上体现,即把一种无法看到的意向用褐石、白砂、青苔形象化,以静止的空间形态与人的感悟置换。对于当今日本枯山水的代表人物枡野俊明来说,庭园就是心灵表现的场所,作庭就是他每天的修行。
得失在人心
或许因为作庭与修行密不可分,在日本,作庭者大都是禅僧,被称为“石立僧”。枡野俊明也不例外,他是庭园艺术家,多摩美术大学教授,但首先是位禅僧,横滨德雄山建功寺的第18代住持。建功寺位于横滨市中心,从附近喧闹的地铁站步行十分钟,就看到德雄山的山门,围合起一片清净的修行之地,同时也是一处香火旺盛的道场。我们去的时候是周末下午,建功寺本堂正在维修,来往香客不多。我们提前到了半个小时,发现枡野俊明已经在他设在寺院的设计事务所办公室里等着了。他一身素净僧袍,因为常年在溪声山色中修行,看上去身形挺拔,神清目明。他兴致勃勃地谈起最近在中国几地建造庭园,青岛、杭州、北京,还有美国、新加坡、德国、伊朗等地,作庭的空间也不局限,大学、饭店、住宅、办公楼。显然,枡野俊明并不是人们通常印象中那种隐居山林的僧人。禅宗讲求“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在出世和入世间游刃有余,也是对“禅”的一种身体力行。
枡野俊明告诉我们,建功寺属于禅宗的曹洞宗,是从中国传过来的。中国的禅原本有五宗,临济宗、曹洞宗、沩仰宗、云门宗、法眼宗,宋朝时临济宗和曹洞宗传到日本,后来一直以当初的样子保持至今。作庭的传统,也来自于禅宗。枡野俊明说,禅寺住持最初的理想就是“树下石上”,一个人在大自然中隐居,聆听着水声,在石上坐禅,阔达自由。所以,很多禅僧都在河边或者山间等风景绝佳的地方搭一个小房子修行,根本不需要造什么庭园,当时曹洞宗就是这样。但是临济宗和幕府政权关系非常密切,它必须在京都或镰仓等城镇建寺院,脱离了自然,怎么办呢?只好把自然缩小了建在寺里。枡野俊明说,禅寺内方丈院的上奥堂通常是聚会场所,擅长水墨的僧人会在这里挂上画轴,供聚会人士欣赏,其中若有擅长造庭园的僧人,会将看画的感受化为寺院内的庭园,大家下次再来欣赏庭园,将感受吟诗作对,如此各种心灵表现源源不断,逐渐形成临济宗作庭的传统,后来也影响到曹洞宗。正如龙安寺的建造者铁船宗熙说,“三万里程,缩于方寸”,将大自然浓缩于庭园,再进一步浓缩于静止不变的褐石、白砂与青苔,这就是枯山水的起始。
因为出生在禅僧世家,枡野俊明顺理成章地要继承衣钵。后来一边做住持,一边设计庭园,是因为一次机缘。枡野俊明说,他16岁时,建功寺要重新设计庭园,他的父亲、也是上一任住持请庭园师斋藤胜雄前来,枡野俊明耳濡目染地接触到了作庭的全过程。后来他大学就选择了园林设计专业,斋藤胜雄成为他的大学老师。不过,他更早对庭园产生兴趣,是小学五年级时跟着家人去看龙安寺石庭。“第一次看见枯山水觉得很惊讶,寺庙里怎么能有这么漂亮的地方?我小时候也一直住在寺庙里,为什么我们那里就没有?”后来他又无数次地去过龙安寺。“总是静静凝视,脑中盘算,庭园里的某块石头移动一下会如何……这块一移动,那块怎么办……但总是不尽如人意。这里的15块石头,每一块的形状、位置都有象征意义,整体又构成张力,是枯山水的最高境界。”
“作庭即修行。”枡野俊明早上4点半起床,坐禅、诵经、扫除,上午8点进入设计事务所开始工作,下午6点半结束工作,傍晚7点开始坐禅、诵经、陪伴家人,9点多就寝,每天如此。作为“石立僧”,设计和建造庭园更是他每天修行的最主要部分。他告诉我,对于很多人来说,庭园是观赏的对象,或者聚会的场所,但对他来说,庭园是自身心灵的表现。“就像被奉为国师的禅僧梦窗疏石所说:‘山水没有得失,得失在于人心。’”
两小时相处下来,我们逐渐体会到枡野俊明所说的日常“修行”的力道。谈笑风生间,其实他的言行举止、行走坐卧都大有讲究,自身就是禅宗世界的具体展现。比如他手中的折扇就是一个象征,这把扇子平时并不打开,但谈话的时候放在两人之间,就是一道警戒线;递东西给客人的时候,放在扇子上更礼貌;喝茶的时候,扇子也设定了一个自我范围。他说,枯山水,其实是对已经蜕去悟道骄纵之气的禅修境界的展现,这需要一点一滴地积累。尽管被推崇为当今日本枯山水的代表人物,但枡野俊明认为自己仍未达到龙安寺石庭那样的境界。他相信,随着年岁渐长,作庭也渐趋减少要素,更为简单化、象征化,他最终会做成那个仅存石与砂的理想庭园。
“树下石上”的禅宗理想
因为建功寺本堂正在翻修,枡野俊明介绍我们去同在横滨市的莲胜寺“普照庭”,说在那里可以找到日本庭园的传统。
已经将莲胜寺交给儿子的老住持柴田哲彦听说我们要来看普照庭,专门赶了回来,因为这座庭园是他在任时的得意之作。他说,柴田家和枡野家有亲戚关系,于是十几年前莲胜寺重建时,就请来枡野俊明作庭。“园子很小,当初这里先建了房子,有些大石头费了好大劲才运进来。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枡野下了很大功夫,这是他的杰作。”
老住持带我们绕过正堂,来到客殿,让人打开对面的卷帘,一个隐蔽的庭园展现在眼前。他说,虽然寺有珍宝,但不想变得像龙安寺那么闹腾,所以平时并不开放。他说,这个园子不仅美,背后更有深意,象征“宗法普照大地”,“普照庭”之名也由此而来。柴田哲彦一笔一画地写下寺院的源流:莲胜寺是日本净土宗第五代的开山寺院。净土宗于公元613到681年在中国开创,第一座寺院是善道寺,之后在1133年左右传到日本,第五代莲胜上人在镰仓时代的1315年开创了这座寺院。700年后,莲胜上人的“教诲”仍在这里代代相传。“那块黑色的立石,就象征着莲胜上人,是专门从他的出生地茨城运过来的。水象征着宗法的源远流长。本来想用流水,因为离房子太近了,就改用了枯山水。”
枡野俊明告诉我们,有句禅语叫“水流不急月”,意思是“无论水流多么湍急,倒映在水上的月亮也不会流动”,教诲就像是水上的月亮,是亘古不变的存在。而现代社会中随波逐流的人太多,这些人没有寻找到心目中的月亮,变成了水。他希望人们在普照庭里可以体会到这一点,保留不为周遭世界动摇的心。
因为普照庭,柴田哲彦不时会回到莲胜寺看看。他又把卷帘放下来一半,这样更适合坐着看,有一种半遮蔽的美。他说,坐在这里看一天也不会腻,风吹,叶落,日影在石上的位置,每天都在变化。
相对于莲胜寺的浓缩,位于神奈川县高座郡的寒川神社给了枡野俊明更大的施展空间。这座神社在相模川的河口台地上,离开了城市,本身就身处自然。正殿外的广场上,不少人身着和服聚集在一起,等待参加祭奠。庭园不在正殿周围,而在后面的神岳山,据说那里原来是神的领地,人不得进入。神社人员长谷川润告诉我们,1997年神社新社殿落成,后面一片小树林被遮挡住了,为了重新看到树林和代表神社起源的地下泉“难波小池”,请来枡野俊明造庭园。枡野说服他们,将神岳山分为内外两层,内层仍保留为神域,外层则可供人行走,但不能破坏自然。
我们进入神岳山,发现中央圈起来一座小山,那里就是神的领地了,是绝对禁止进入的。枡野俊明的方法很巧妙,他在山中央堆土8米,再把之前被新社殿遮挡的树木移植在山上,周边摆放了叠石和针叶树,更好地营造出深山神圣的场所。而这么一来,“难波小池”的泉水也像是从神岳山底部涌出的了。走在神岳山外围,我们不由自主被这里庄严的气氛所震慑,不敢大声说话,随意走动。长谷川润不时提醒我们,不要踩到砂石,那是枯山水庭园里的“水”,而路边的青苔也不能触碰,那是人工精心养护了五六年的,每一簇都修剪得颜色、高低一致。
穿过一扇小门,终于从“神的领域”进入到“人的领域”,眼前是一个池泉回游式庭园。人的领域显然要轻松欢快得多,静的枯山水庭园变为动的池泉庭园,里面树木更丰富,石块被流水代替,供人停留的座椅、茶室、舞台也多了起来。庭园的中心是难波小池,池中有瀑布,在瀑布落下的地方,摆放了一个逆水流而上的石头。长谷川润告诉我们,这是“龙门瀑”和“鲤鱼石”,取“鲤鱼跳龙门”之意。这是禅宗庭园常见的设置,因为有禅言“三级浪高鱼化龙”,以此来鼓励每日修行,终有悟道之时。池水的对岸是一个茶室,从那里的落地大窗户望出去,可以眺望整个庭园,而这面窗用了镜面玻璃,又将满园景色映射其上。枡野俊明说,他打造寒川神社的庭园整整花了八年,两年选山址,两年规划水景,施工又花了四年,力求以此展现禅的世界观——一个心灵生活丰富的世界。
从禅寺到都市
对于枡野俊明来说,最大的挑战不是重现传统庭园,而是如何将庭园美学和禅宗思想带入喧嚣的都市里。“现代人一天24小时都处于恒温的公寓或写字楼里,无法感受时节变化,更需要引入自然,创造一个让人与自己对话的静谧之地。”
他开始越来越多地为现代都市空间设计庭园,东京麴町会馆的“青山绿水庭”就是一个代表。麴町会馆位于市中心,外面是车水马龙的干道,与旁边大楼的间距仅有5米,很局促。地下停车场还有排气管道,必须通到一层。旅馆负责人特别郁闷,说这里是婚庆宴席住宿的地方,总不能把排气管放在大门口吧,请枡野俊明来造一个庭园,让宾客能感受到自然的包容力。
酒店一层确实很嘈杂,耳边都是车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很难放松下来。前台附近的廊柱间,枡野俊明布置了一个小庭园,融合了室内与室外的界限。我们被吸引过去,眼前如同展开了一幅山水画卷。枡野俊明专门设计了潺潺流水,缓和了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后面种了比较高的树,让人感觉仿佛置身森林。只是这里人流穿梭,只能路过观赏,无法停下来。我们意犹未尽地上到会馆四层的客房区域,这里还有两个相对的庭园,安静的走廊里摆放着沙发,可以坐下慢慢观赏。枡野俊明告诉我们,这个会所被楼群环绕,一般不见天日,只有傍晚时,有夕阳余晖从相邻大楼的墙间泼洒进来,于是他决定用这个光线进行设计。看庭园里放置在池塘中的嶙峋巨石,其实跟光的互动各有分工,有倒映影子的,还有光线直射上去的,就像一场变幻的光影游戏。与寺院里的古典风格不同,这个庭园里的石头都保持了粗糙的原貌,造型洗练硬朗,跟现代都市的简洁风格更协调。枡野俊明说,这也是一种扬长避短的手法,石块一致呈现向上飞扬的姿势,可以缓和都市空间的压迫感。
同样位于中心地带的加拿大驻日使馆拿出顶层平台来请枡野俊明打造庭园,空间比麴町会馆要大得多。枡野面临的挑战是,一方面要让庭园和都市环境融合,另一方面又要让它有联结两个国家文化的象征意义。加拿大使馆媒体专员江岛雅子带我们参观,迎面是一条石块堆积的一气呵成的轴线,有“枯溪”的意向。她说,这条“枯溪”就如同从加拿大东部的大西洋,穿过西北部的落基山脉,一直跨过太平洋,到达日本。原来这里的每一个景观元素都象征着特定的地域文化和景观,两个池塘分别代表太平洋和大西洋,而象征居住在北极圈因纽特人的指路人石标、落基山脉和两道瀑布,均由日本的传统石堆构成。从加拿大使馆眺望出去,对面就是日本皇室的迎宾馆,四周被浓密的树木遮蔽着,如同这个不变的“枯山水”庭园变化的自然背景。
主笔贾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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