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夏,我们与铁生有一次难忘的结伴旅行。那时万之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申请了一个讨论中国当代文学流向的项目,邀请了一批朋友相聚瑞典。参加者有北岛、芒克、多多等一批诗人,高行健、余华、铁生、格非等一批作家,也有陈思和、陈晓明等批评家和我这样的编辑。这应该是铁生第一次出国,国内一起去的熟人多,沿途他都显得兴奋。那时我们都感觉他身体尚好,除了大家要一起帮他抬抬轮椅,没觉到有什么不同。我们住在斯德哥尔摩一家温馨的小酒店里,推着他一起去逛街,在月色与花树下碰杯喝啤酒。开会是在一个漂亮的小岛上,似乎是社会民主党的党校。我们感慨他们的党校,条件要优越多了。湖畔几日,铁生与我们之差别,也不过是我们划船下湖去钓鱼的时候,他在岸上的阳光里向我们挥手。晚上我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希米照顾着他,提前就去休息了。现在回顾,这真是难得欢乐的珍贵记忆。
这次瑞典之行后,第二年夏天,孙立哲邀请,铁生还去了一趟美国。孙立哲带着他,驾车从西海岸到东海岸,横穿了美国大陆。据希米说,1997年他的各项指标已经不好,孙立哲因此说要赶紧去。孙立哲是他清华附中的同学,与他一起下乡,是他最贴心的好友。这趟美国之旅,对铁生而言,应该是比瑞典更珍贵的经历,奇怪的是他竟没有留下任何相关的文字。从美国回来,他的肾累坏了,以他自己诙谐的说法是,“忽然不走后,是‘继而不尿’了”。这是他体征衰退的开始。
因为肾功能衰竭,1998年他开始要定期去医院透析——他自己的说法是,“把浑身的血都弄出来洗,洗干净了再装回去。过不了三天又得重来一次”。刚开始透析,费用很有压力,陈希米就到处去找资助,我记忆中留下的印象,都是她坚毅的眼神。当时的透析费,使铁生对现代社会的金钱关系,有了切肤的感受——在医疗上,钱成了通行证。只要有钱,就可维系健康,没钱就只好任毒性蔓延,亲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过程束手无策。他因此感慨:“人类走到今天,怎么连生的平等权利都有了疑问?有钱和没钱,怎么成了生死的界线?”
在适应透析的过程中,他开始写《病隙碎笔》。这其实是自问自答的思考性随笔,这些“碎笔”每则几百字,每篇几十则,一气连续写了六篇。90年代时,我读这些随记,曾感觉他似乎已经坐在澄明里,要告诉他人自己参悟的况味,而澄明本是无需赘言的。我因此甚至想劝他不如将精力凝注于小说的虚构,在虚构中体现的况味才更耐人寻味。那时我一心在自己的创业里,并不能体会,这些思索,其实是他对自己的论证。这论证,是他所谓“专业是生病,业余是写作”的精神支柱。
在《病隙碎笔》中,我后来才感悟到,精彩在对白昼与黑夜关系的认识。白昼在他的思考里是实在,是喧喧嚷嚷,是被肉身牵制,清晰意识到自己的有限——物质性永远有限定,所以是凡人我执之烦恼痛苦。因为自己身体拖累的缘故,他更强调白昼是“精神的你在折磨肉身的你”。黑夜呢?黑夜遮掩了实在,在冥冥中反而显示出无限,因为虚化了有限。以他的说法,在“实际之外”,“心魂”的眺望下,“我”就能跳出肉身的限制,联通“绝对价值以及无限之在”,“开出生命的广阔”了。白昼是凡间烦恼之苦,黑夜是通向“天堂”之路。他用“天堂”“上帝”,用“神示”,都是西方语境。但他对“天堂”的定义是,“所谓天堂,即人的仰望”。他说,仰望使我们脱离实际,也就是脱离肉身的约束,因此,所谓“天堂”,是有限的此岸通向无限彼岸的“精神的恒途”。他爱用“心魂”,他说,所谓“天堂”是心魂的谛听与领悟。谛听领悟什么呢?他认为,所谓“精神”其实是一种能力的开启——“神”以浩瀚,使你看到自己渺小;“神”以完美,使你看到自身的缺陷丑陋;“神”以宽大,使你意识到需要忏悔。这就可以不再是肉身的附属,不受其奴役,可以在“神的美丽作品中诗意地栖居”了。神性在黑夜中昭然,就是指引此岸到彼岸的光,他是这样来理解“上帝说要有光,这世界就有了光”的。因此他就认为,黑夜才是白昼的“眼”,而“我们太看重白昼,太忽视黑夜”,才致使人间戏剧老是停留在白昼“表面之真”的把玩上。
从有限与无限的关系中,以黑夜支持白昼,肉体受苦差异的敏感就减弱了。以黑夜为立足点,他就认为,所谓“灵魂”,本是联通着无限,在无限中漫游,无所不在的。灵魂被囚进肉体之前,本无你我他,无分彼此内外的。灵魂进了肉身,才诞生有限,这个有限的“我”对自身的思考梦想,才使生命有了意义。这就是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但他以为,这个“我”的具体梦境,是意识到自身残缺而向完美的追求,因残缺而成迷执。也就是说,生之欲本来自残缺,因感觉自身残缺才不断燃烧求之不得之欲。在这个思维层面上,所谓“健康人”与所谓“残疾人”,本质上无差异了。所谓“苦难”乃肉身迷执而生,生命的意义,便是看清苦难永恒,从外向索求转为内向,借助肉身而又要冲破肉身,这就是“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终于看到了路”。
这样不厌其烦地以“我”而思、以“我”而问,其实如昆德拉所说,是“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生存之事,怎么分辨都显得笨的。但对铁生而言,这却又实在是其精神支点所在。他说:“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这样的逻辑建立中,再见他,真感觉他似乎已经生活在别处了。
1998年冬,难忘是李陀从美国第一次回国,约了80年代一帮老哥们儿,一起去看铁生。隔了十几年,明显感觉到中间有交叉小径,彼此分道扬镳,距离已远。大家在铁生不宽敞的家里热闹一番后,由鲍昆拍了一张合影,然后随铁生一起去吃饭。我只记得,天很冷。因为铁生不方便,就在他家旁边的小饭铺,记忆中凳子很小,大家挤在一起,各自话题彼此交叉,李陀就觉得纷乱。他以自己的立场看大家,就埋怨大家东岔西岔,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铁生是个宽厚人,那次明显对“陀爷”的语态有反感。他不喜欢“立场”这个词,不喜欢“我们”和“你们”“他们”的划分。
之后他写了一篇《昼信基督夜信佛》,进一步表达自己对白昼与黑夜的认识。他说:“我以基督的教诲体会如何面对生,因为基督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所以要用爱愿、救世来应对,爱是及他,是惠及他人,因为白昼不能独行。而黑夜呢?驱散白天的所执,就需要体会佛教的智慧。黑夜是独自面对宇宙广博无限,以无限小面对无限大,来体会“我”之所在。佛教的智慧是以轮回无始无终,来教“我”从“往生”中脱“现生”之执。铁生跳出了所谓“往生”与“六道轮回”说,从无有中认识“我”生,就意识到了所谓“皈依”,是由局部有限向整体无限的引渡。这时,他就真走进“得大自在”的境界了。(待续)
文朱伟
打赏微信扫一扫,打赏作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