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潇
这个法国时尚界的重要人物看起来比照片上亲切许多，个子很高，彬彬有礼。而且，他大约是那种典型的热爱生活的法国人，拒绝将日子过得有如离弦之箭——即使日程排得密密麻麻，他的手上，依然拿着一副耳机。当你想到他刚从霓裳战场般的时装秀场里出来，会感到这个细节十分有趣。此前，我看到轶闻说，空闲的时候，帕斯卡·莫朗（PascalMorand）还是一个音乐家，一个创作型歌手。
作为法国高级时装与成衣工会的主席，时装周期间，帕斯卡·莫朗进入了一年之中最为繁忙的几个星期之一。在这个属于时尚的星期里，他要见数不清的人，看数不完的秀，协调组织方方面面的工作。“巴黎大大小小的秀非常之多，有上百场。我们是时装周的组织方，会挑选着看，当然也有自己的标准。”帕斯卡·莫朗对我说。
此时他刚从一个大牌时装屋的秀场上下来。或许是考虑到可能的延误，他在见面的Camélia餐厅预订了一张桌子，让我在那里等待。这里位于热闹的圣奥诺雷街，时间接近黄昏，正是巴黎交通最为糟糕的时候，他比约定的时间略迟了一些，但迟得不多，不像时尚圈许多人那样，“时尚的迟到”（fashionablylater）。
法国高级时装与成衣工会（TheFédérationFrancaisedelaCouture，duPrêt-à-PorterdesCouturiersetdesCréateursdeMode）是法国时装工业的管理机构，亦是巴黎时装周的官方组织机构。这个权威时尚机构，不仅负责制定时装周的全部日程和地点，还负责树立行业标准和资格审核，包括时装屋能否使用“高级定制”的名称。
而今的法国高级时装与成衣工会成立于1973年。但若追本溯源，协会已有将近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了，其前身是创立于1868年的巴黎高级时装协会（这个机构现在依然存在于时装工会之中）。自20世纪初起，高级时装协会开始组织一年两次的时装秀。“二战”结束后，时装秀获得了更多的全球关注。上世纪70年代初，来自法国和世界的品牌开始在巴黎时装周期间分别展示男装与女装。作为组织者的时装工会，在那时便展现了其洞见和效能。
“今年有什么新东西是令您感受深刻的？”我向帕斯卡·莫朗。思忖片刻又补了一句：“这样频繁的秀，不令您感到疲累吗？”
“我在时尚行业工作了很多年，看了很多秀。是的，有时候你也会这样感觉。”帕斯卡·莫朗回答得非常坦率，“但是你总是会发现新的东西。比如说今天，我看了UMAWANG的第一场秀，她使用的材料和表现出来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动。”UMAWANG是中国设计师王汁于2005年创立的时装品牌，曾经在2013年走上过米兰时装周。今年，UMAWANG第一次走上巴黎时装周，是本次时装周上三个新品牌之一。“在时尚里，你总能发现新的惊喜。”帕斯卡·莫朗说。
帕斯卡·莫朗是迪迪埃·戈巴克的继任者。我曾经采访过迪迪埃·戈巴克先生，他温文尔雅，是一位典型的法国绅士，也是一个将其职业生涯交织进半世纪法国时尚历史的人物。而在帕斯卡·莫朗先生身上，我感受到了一股学者的气息。在谈及时尚问题的时候，他会倾向于将之与文化联系起来，并在其中找到同质性，比如：“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发生的，不论是音乐、艺术、戏剧，还是时尚。”
这种气质与他的职业生涯相关。帕斯卡·莫朗出生于1955年，是一位训练有素的经济学家，也是一位教授。上世纪70年代，他的职业生涯从大学开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帕斯卡·莫朗担任着IFM（InstitutFrancaisdelaMode，法国时尚学院）院长的职务。此后还担任过欧洲高等商学院院长（ESCPEuropeBusinessSchool，成立于1819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商学院）。
在时尚、设计和创新的研究领域，帕斯卡·莫朗展现了极大热情，并写作了不少文章，其中许多是探讨文化与经济之间关系的。他还出版了两本著作，其中一本出版于2012年，名为《宗教与奢侈品》（LesReligionsetleLuxe）。這是一本从文化与经济方面切入，讨论奢侈品及其背后含义的著作。
在过去，时尚和奢侈品被看成是某种高高在上的东西，如同宗教般具有仪式感。年轻人在人生特别阶段选择一件奢侈品，作为一个重要标记。这种神圣感和庄严性，在如今的“千禧一代”身上，已经逐渐淡去了。对于新一代消费者，奢侈品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光环。我问帕斯卡·莫朗，如何看待当下时尚的“降格”和奢侈品的“祛魅”。他说：“现在，人们谈论销售的时候爱说，这不是‘千禧一代喜欢的东西，奢侈品对于他们失去了魅力。”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平和，过去的人生经验告诉他，这是一个可以理解的现象。
“但你回想一下，过去的60年代、70年代，甚至是80年代，当时的青年人，在他们十几岁的时候，也并不那样受到奢侈品的吸引。他们可能也有富有的父亲，但他们更感兴趣的，或许是朋友在做什么，他们想做的事情很多，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要去看世界。”
“当然，‘千禧一代带来了改变。但这个改变，并不是因为‘千禧一代来了，而是因为，他们在数码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帕斯卡·莫朗喝了一口咖啡，若有所思。他的手机不时响起——在这个星期里，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时间被切成块状，像咖啡杯里的糖块一样，很快便融掉——然而，他坚持将没有回答完的问题说完。
“数码革命的影响有两方面，对于任何行业都是这样。比如说在将来，人们或许也可以组织数字时装周。这只是一个操作和组织的问题。但互联网取代不了真实的世界。”帕斯卡·莫朗对我说，对于网络带来的改变，他显得毫不悲观。“这就好比足球赛，网上直播再怎样发展，也永远会有人去现场。你需要看到真实的东西，才可与人分享。”
“最重要的是如何做品牌。怎样成为大牌。”帕斯卡·莫朗停顿了一下。这位商学院前院长非常了解消费者心理，明白商业世界里的潮来潮往。“如果你有好的设计师、好的定位和策略，你会被人们接受。时代在改变，有些品牌会消失，有些品牌会留下来。”
三联生活周刊：全世界的设计师都希望能走上巴黎时装周。对于你们而言，最关注的是设计师的哪些方面？对于中国的年轻设计师，也会保持关注吗？
帕斯卡·莫朗：我们对于中国年轻设计师保持着关注，比如之前说到的王汁。这是自然的。不光是中国设计师，我们对于所有年轻设计师都非常留意。巴黎是一个国际化都市，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与品牌不同，我们关注的不是商业性，而是设计师身上可能蕴含的创造力。
巴黎时装工会有一个培养设计师的学校，学生来自世界各地，中国的，欧洲的，美国的，他们都是非常富有创造力的。他们的问题可能是，当自身独特的文化背景与巴黎的国际大环境交锋时，如何更好地培养自己的创造力。当一个设计师具有很好的艺术表达力，他可以将自身所具备的文化传统，与当下语境相结合，创造一种新身份。在许多设计师身上，都可以看到这一点。
三联生活周刊：近年来，由于互联网和社交网络的兴起，许多品牌都在尝试“即秀即买”的新方式。这是一种与传统方式截然不同的尝试，对于传统的时尚销售模式，也是一种颠覆。你是如何观察的呢？
帕斯卡·莫朗：我们对于“即秀即买”的回答是“不”。原因很简单。人们在说这个的时候，经常忘记，买一个服装系列，与买一首歌是不同的。歌曲可以随时买卖，随时复制，但时装不是这样的。这出于简单的物理原因。对于时装，你要等待五个月，这是它的制作周期。“即秀即买”要求仓储先有货，而在此时，设计师的秀还没有出来。你不可能跟设计师要没有的东西。设计、下订单、然后制作，这是机械的规则。很多人不明白这五个月的重要性。你可以做得更快一点儿，但是你无法得到相同材质和质量，比如ZARA那样的快时尚。
另一个问题，是时尚与消费者应该保持多近的距离。时尚与消费者是很贴近的。然而，当你非常迎合消费者，与消费者非常近的时候，你很难保持创意。乔布斯说，消费者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直到他们看到产品。这是商学院的经典案例。亨利·福特说，如果我全听消费者的，我会没办法了解汽车。创意和创新是什么？这是我们一直关注的东西。不是所有领域都适合“即秀即买”，这中间有一个筛选标准。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互联网对于时尚产业的影响？
帕斯卡·莫朗：互联网的影响非常巨大。在社交网络上，我们看到照片和影像，很多都在制造潮流。但同时，数码革命并不能替代人与人的关系，它也无法改变人的感性体验——哪怕是3D电影或其他更新的技術。当你在时装秀现场，你与许多人在一起。你看到模特在你面前行动，你会有自己的观察和感受。
时装秀就像一场景观，是设计师和相关人员用他们的想象力制造的景观。通过进入现场，你也进入到这个景观之中来。这就像你去电影院，你或许可以在家里看到相同的内容，但你还是会去电影院看大屏幕。这是类似的。人们需要得到共鸣，需要得到共感。
时尚也是一样。比如你去看UMAWANG的秀，你可以看到服装面料和细节。你参加一场秀，是在观看一段真实的生活。这与你在网上看一场直播是不一样的。数码秀不会替代真实的秀。真实有网络无法替代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关于“千禧一代”，人们谈论他们对时尚的影响。许多人说，他们在改写原有的时尚法则。高级时尚和奢侈品固有的话语模式，正在被他们消解。你如何看待这个人群对时尚的影响？
帕斯卡·莫朗：最近人人都在谈论“千禧一代”。10年之前、5年之前，大家在谈论“Y一代”。更早的还有“X一代”。“Y”之后是什么呢？有人说是“Z”一代。结果出来的是“千禧一代”。“千禧一代”带来了“即时”的文化，这是一个机械事实。然而，当他们成长到一定时候，他们就不再是“千禧一代”了。这是一种持续的向前运动趋势，是交互的，不仅只对于“千禧一代”。更重要的是，数码革命带来的改变。
数码革命里最重要的问题，是与时间的关系。我们在一个连续的过程中，就像一个世纪以前，我们的工业也有一个过程。现在人们在不断地加速这个过程。在这个加速之中，有人会成为受害者，有人会成为奴隶。不仅是对“千禧一代”，这一切是围绕我们所有人。另外是潮流的问题，潮流让一切加速。你对潮流的喜爱，会让你进入到这个加速之中。
当然，“千禧一代”在改变世界，这不是因为他们是“千禧一代”，而是因为，我们在一个时代的过程之中。我们站在数码革命的开端之上。这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许多人经历的许多事，正在变成里程碑。对于年长的人，“里程碑”是更为复杂的概念。对于年轻人，今天的经历，就是他们的里程碑。
三联生活周刊：在过去，我们所遵守的那些所谓“时尚法则”，是由谁制定的？
帕斯卡·莫朗：我们谈论的不是规则，而是里程碑。如果你将时尚看成一个持续的过程，会看到许多里程碑。问题是，是谁发明了品位？谁在制定品位？谁能说评委的好与坏？这些话语权在谁那里？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时尚是非常民主的。你可以看到，很多时尚潮流来自街道，来自博物馆、音乐、艺术和许多社群，还有许多才华横溢的设计师，贡献出不同风格。这一切创造了现在的样子。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发生的，不论是音乐、艺术、戏剧，还是时尚。
我们不会对此说任何的“是”与“不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制定这个法则，没有任何一个单一力量可以左右这一切。在记者和卖家那里，你可能看到赞扬，也可能看到批评。这像一种混合，一种协调。你可以在时尚里发现各种东西，来自世界各地——可能是加州，或中国，也可能是北非。但你不能说穿一件民族服装就代表了品位。再比如说，我的母亲已经九十几岁了，问我这一季的风格是怎样的，裙子是长是短，应该穿哪种颜色？我说，不是这样的，妈妈。一季的风格是多人的不同，而不是时尚的趋同。
三联生活周刊：在全球时装产业里，时装周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设计师在时装周上发布新装，媒体对其进行传播，买手将之带到销售平台，这样一步一步地影响到我们的日常着装之中。在某种程度上，每一年的时尚潮流，都是由时装周来奠定的。而随着互联网的发展，风尚的源头变得更多了，比如人们可能会从社交网络红人和时装博主那里获取潮流。互联网令时装周的时尚影响力降低了吗？
帕斯卡·莫朗：我们或许要问，是什么造成了今天的一切？时尚是一个产业。它与社会有关，也受到经济的影响，但时尚总归是人性的。当你看到许多设计师，会感到他们跟艺术家很相似。问题是，他们的风格该怎么延续。人们总是想要新东西、新方式。与此同时，环境在发生着变化。比如说在Dior的秀上，我看到了许多中国明星。在一场秀上，你可以看到设计师、艺术家、明星、歌手、时装博主，还有商业人士。时尚变成了一切的混合。
互联网令时装周的时尚影响力降低了吗？我想它被互联网放大了。因为首先，人们想要它；然后，当一切发生之后，人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十年之间改变了很多。时装周是一个社交事件，但它是一个以设计和创意为中心的事件。在这一切之中，核心的核心依然是创造力。
三联生活周刊：是谁在制造而今时尚的话语权？在未来，时装周会消失吗？
帕斯卡·莫朗：时尚话语权的建立依然是一个复杂的结果。你可以看到许许多多有影响力的人，其中有设计师，有记者，有博主，有买手，有明星，有KOL。但时尚话语的建立，不是因为某一个人，而是这一切造就的，是整个时尚世界的混合，它是多面的。当然你可以说安娜·温图尔在制造影响，时尚买手也在制造影响，但结果是一个复合体。它的产生是混合，也是巧合。
我完全不认为时装周会消失。这就像是音乐会，首先人们相信它，热爱它。它是功能性的，也是感性的。重要的是，当人们在时装秀场，他们与其他人在一起，体验到了这一切，这是互联网或者任何一种科技手段所不能替代的。人们需要体验。他们可以有数字的体验，但依然需要物理的、真实的体验。数字科技越发达，人们越渴望真实的物理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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