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家丑成了学校的爆炸性新闻。之后每次进校门,我都能收到几束夹枪带棒的目光,有的男生故意阴阳怪气地向我吼:“喂,你的爸妈呢?出来了吗?”旁边总有几个助兴的,看笑话的。我双眼冒火地瞪过去,瞪着瞪着理亏似的,马上失了气焰,低了头,默默地走开。
“喂!”
不像是挑衅的声音,我犹疑地一回头,怔住了,全校女生最迷恋的男生在向我喊话呢。
他单肩挎着包,从里面摸出一封信,微笑着递过来:“给你。”
一阵淡淡的青草香倏地飘远了,我怔了半天,终于在几个女生的窃窃私语和嫉妒的目光中打开了信。
粉色的、散着薰衣草香气的信纸被折成了心型,我的心快乐得颤抖了一下,费了好大劲儿才拆开信,露出里面俊秀刚毅的字迹。
樱子,明天下午两点钟,假山后那棵樱花树底下,不见不散。
署名单单一个“烨”字。短短的几句话中,连续出现了两个“樱”字,这意图多么赤裸而又浪漫。可是,我不是樱子。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樱子乐呵呵地把信一抽,大声念了起来。
我的脸一定像火烧云一样,慌忙伸手去抢。她把我的手打了回来,“哎呀”了一声道:“是写给我的。”
她杏仁形的指甲敲在信纸上,指给我看:“樱子,樱树的樱,而且还约我在樱花树下见面,这多清楚明白呀。”
她说得对。她是樱子,我只不过是英子,一个俗得不能让人产生任何美妙幻想的名字。再说,比起姿色,比起性格,甚至比起学习来,我都不是樱子的对手。我只是她的一个闺蜜。求爱的男生从女生的闺蜜处寻找突破口,这种伎俩屡见不鲜。我心里苦笑着,“砰”的一声,我听到自己的痴心妄想碎了一地。
2
第二天是周末,我和弟弟都在农村的奶奶家待着,因为我们无家可归了。我的父母全部进了拘留所,等待着被判刑。
奶奶不喜欢我,一直都是。她对我说话总是用发牢骚的口气,抱怨我拖累了我父母。因为我要上学,手头拮据的爸妈多次去邻居家讨要几年前借给他们的钱。邻居现在阔了却找各种理由赖账,由于没有欠条,他们更堂而皇之地耍赖了。最后爸妈急了,拎起菜刀砍伤了邻居夫妻。这事闹得挺大的,因为就住在学校附近,好多学生都目睹了我父母被警察带走的一幕。
把奶奶的房间打扫完毕,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奶奶搂着弟弟讲故事。弟弟刚上小学一年级,一家人都把他当个宝贝,奶奶更是宠他宠到天上去了。有好吃的都背着我给他吃,弟弟多次在我面前提起,我只是觉得心酸,同样是亲孙儿,待遇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奶奶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怕是一辈子根除不掉了。
院子里种了棵樱花树,一树的花正开得灿烂,风一吹,瑟瑟地直落樱花雨。我想,樱子应该正在跟段烨约会吧。她一定在她精致的脸上刻意修饰了一番,在指甲上染上她喜欢的花瓣的颜色,戴着一顶俏皮的鸭舌帽,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嗅他身上那淡淡的青草香。
我一想到这些,心就仿佛被牵扯似的,微微泛着疼痛。我也是个普通女孩,跟所有女孩一样没出息地单恋着段烨。如果是旁人成了段烨的恋人,或许我会好受些,可偏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樱子,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受着煎熬了。
太阳淡成一枚昏黄的铜钱时,樱子满脸堆笑地出现在樱花树底下,她的肩膀上横陈着一两具樱花的残骸。
“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望着她,试图从她身上寻找段烨的烙印。
“我来看看你。”樱子说着向四面环视了一圈,“你这里还真不好找。”
奶奶哼了一声:“来了?”她对于不喜欢又不得不接待的客人总是采取这种冰冷的态度。
樱子热心地喊了一声奶奶,帮着奶奶把满院子跑的鸡赶回到笼子里。我从没见过樱子这么滑稽又狼狈的样子,她追赶鸡的脚步像只老母鸭,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鸡扑腾着从她头顶上飞过去,拉了一滩屎,她居然都没生气。
我给她打了热水洗头,她还玩笑道:“人家都是走狗屎运,我今天算是走鸡屎运了。”
“你运气确实不错,今天约会怎么样?”我轻描淡写地提起,心里发酵着陈年老醋的酸味。
“挺好。”她擦着头发,神秘地冲我一笑,“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共同的秘密?既然是秘密一定是不公开的,我当然不便再问。当奶奶探出头叫我们吃饭时,我居然发现奶奶露出了笑容。
3
我把学校附近的房子租了出去,自己则搬回学校的集体宿舍。弟弟在农村上小学,有奶奶照顾他。他们没有经济来源,我又不想接受亲戚的救济,就利用周末找了份家教,辅导一个初三的孩子英文和数学,挣些外快。
这份工作还是樱子帮我找的,是她妈妈的一个朋友的孩子,而且离学校近,我不用跑太远的路。我内心感激樱子,她用这种方式帮助我,保全了我的自尊。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实,有时候也会沾樱子的光,享受下小资生活。
樱子与段烨约会时拉我去做电灯泡,她说他们的热度上升得很快,怕单独相处会很危险,有个人在中间就好多了。樱子很理智,她跟那些热恋得忘乎所以的女孩完全不同,我清楚她的为人。尽管很不情愿去做一个电灯泡,可禁不住樱子的哀求,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午间,在一个小咖啡馆里,我们三个人临窗而坐。我和樱子坐一排,段烨在我们对面。他总是笑眯眯地听我们讲话,其实就樱子一个演说者,我也只是倾听,偶尔“嗯”一声,点个头,或反问一句,露出一个相当配合的表情。我的眼睛始终不敢正视前方,我怕遇到他的,泄露了满腹心事。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身上,暖烘烘的,已经可以嗅到初夏的味道了。樱子手舞足蹈地把听来的、见到的各种奇闻拿出来分享,逗得我们呵呵笑。我偶尔用眼梢扫一眼段烨,发现他正饶有兴味地望着我,我的心一瞬间发生了地震,发出了喜极的呼声。等我忍不住再去偷瞥他时,却发现他的目光是穿透我的,眼神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游走。
有樱子在总是不会冷场,樱子一走开,马上尴尬的气氛就像一只束紧的口袋,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低头抚弄咖啡杯子,就像第一次见到一个稀罕物。我盼着去洗手间的樱子快点回来,我快窒息了。
“你冷吗?”段烨突然说。
我一抬头,见他正盯着我的手背,淡青色的手背上蜿蜒着几道细小的紫红色血管,看上去很像正在受冻的手。我摸了摸自己的手,真冰得像个尸体。我张开嘴冲他笑笑,干涩的上唇黏在一粒牙齿上,那样子一定很诡异。我的脸腾地沸腾了,赶紧端起杯子抿了口咖啡,这才想起来,坐了这么久,刚尝咖啡的味道,苦极了。
樱子一回来,立刻热闹起来。谢天谢地,我终于得救了。
从此之后,我们三个人常常在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我从最初的不适中走出来,适应了自己的角色,我对自己说,我就是他们的降温器。好在他们在我面前也没有太亲密的动作,不会让我夹在中间不好受。相反,一种甜蜜的感觉偷偷地在我体内蔓延,我痛苦并快乐着。
我们之间的次序总是无形中被安排好的,三个人并排坐一起或走路时,樱子永远在中间,好像起着连接我和段烨两个独立个体的作用。
一次,看电影时迟到了,三个人就随便坐了下来,我坐在最外边,段烨在中间,樱子在最里面。那是部苦情戏,我投入进去了,跟其他感性的女孩一样,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声抽泣着。突然,放在扶手上的左手被另一股温暖的力道安慰似的拍了两拍,继而被握住了。我警戒地抽动了两下,却被握得更紧了。我紧张地扭头,看到段烨正凝神望着我,看不清他的面貌,只看到他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放心吧,有我呢。掠过他,我看到冷静的樱子,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她大概不会哭的,她是个很理性的女孩,她不会为这些世俗且虚假的情节所蒙蔽。
4
每个周末我都会在奶奶家过,樱子常常不约而至。她眼里有干不完的活儿,帮奶奶喂鸡,做饭,甚至编竹篮,她一边干一边跟奶奶聊天,把奶奶逗得咯咯直笑。奶奶会突然冒出来一句:“你要是我亲孙女儿该多好!”樱子一愣,看一眼我铁青的脸,大笑起来。她对奶奶说:“英子比我强多了,她诚实正直真诚,做一件事情之前从来不张扬,直到成功了也不大肆张扬。她是那种努力踏实的孩子,不像我,咋咋呼呼,讲究表面功夫。”我听得都愣了,我有那些个优点吗?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还有呢,你情感丰富,内心坚强,不像你表面看上去那么柔弱。”樱子附在耳边小声接道,“是段烨说的。”
霎时我听到内心里波涛汹涌的声音,我又发出了快乐的呼号声。
樱子带着段烨出现在那棵暗香残存的樱花树下时,我正被七大姑八大姨包围着。她们怂恿我领着弟弟去大闹派出所,用我们两个未成年孩子的身份向他们施加压力,放出我的父母。
她们义愤填膺,个个都冒着抱打不平的正义之气,唾沫星子在我和弟弟的脸上纵横飞过,那气势压迫得我们直不起腰来。
“我不去。”我嗫嚅道,脚底下来回滚动着一颗小石子。
“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出息!”姑姑在我胸口推了一把,“你不想救你爸妈吗?”
“想,可是这样做不合适吧?”我小声说。我没法想象自己像野孩子那样拉扯着一身腌臜的弟弟,在派出所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天抹泪,寻死觅活地上演一出现代孝子剧。
“不去试试你怎么知道?要是成功了呢?”大姨在一边煽风点火,我成了众矢之的。
最后,他们看来了两个体面的外人,怕自己的言行被传出去,落下不好的名声,就纷纷解散了。
我红着脸走到他们身边,为自己家里的这些粗俗的亲戚感到丢人。
“你做得对!”段烨说道,“越是闹越是对你父母没有好处。”
我感激地瞥了他一眼,转而对樱子说:“你们怎么来了?”
樱子说:“喏,还不是他,他想来看看。”
我又看了他一眼,这次却是自卑受伤害的一瞥了:想看什么?想看我住在怎样的穷乡僻壤?想看我和怎样粗鲁的人为伍?想看我是生长在怎样无礼缺乏教养的家庭的?
奶奶见了樱子,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进了屋里。樱子已经完全赢得了奶奶的喜欢,她真是个厉害的女孩。
5
树上的知了嚷出一片绿荫的时候,我变得更忙碌了。我一天接两份家教,周末抽空就往奶奶家跑,给弟弟带点好吃的,给奶奶塞点零花钱。奶奶对我的态度大大改观了,她好像特别依附于我,好些事都拿来跟我商量,听听我的看法,好像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家长。
樱子好久没有来了,她的父母要出国了,她忙着办退学和出国手续。我很少见到她,倒是段烨,在校园内常会不经意碰到。好几次我看到有一个留蘑菇头的漂亮女孩走在他身边,两人看上去像情侣。我疑虑重重,是樱子因为出国才分手的,还是段烨移情别恋,另有所爱了?
樱子退学前又把我约到了那个我们三个人去过的小咖啡馆。我想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樱子先说了退学后的打算和畅想。她是那种积极乐观的人,做什么事都充满信心,她这一点也曾经感染过我,要不然我觉得自己很难熬过那段日子。我为她感到高兴,祝福她有更美好的前程。
说起以前的日子,她只怀念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刻:我俩心血来潮,跑到流浪狗收容所去看狗狗。春风料峭的寒冷日子,抽风似的背着一棵小树苗,扛着一把小铁锨,登上一座小山,亲手种下了一棵樱花树。
“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也很开心呢。”我忍不住说道。那段日子对我来说也极其宝贵,加上了段烨,犹如添加了一味特殊的佐料,我的生活为之绚丽了不少。
“哦?你说段烨呀?”她仿佛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来,语气淡淡的,“他呀,还好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分手?”我谨慎地询问,观察她脸上的细微表情。
“分手?我们根本没有恋爱,谈不上分手。”她用小指勾了勾鬓角的一缕碎发,突然噗嗤笑了。
“你还恋着他呢?”她用她一贯的笑声问我。
“你说什么?”我极力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可是你的男朋友。”
“好了,不逗你了。”她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他只是我的一颗棋子,现在已经毫无用处了。”
原来,樱子早知道我暗恋段烨。为了让我从家庭不测的打击中重新振奋起来,她自导自演了一部戏,请来了段烨做男主角。
“他会甘心受你驱使?”我问。
“当然不会。不过才子也为五斗米折腰。我知道他家庭不富裕,许他点好处,又能救别人,他何乐不为呢?”樱子笑着说。
“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他直接做我的男朋友呢?”我大惑不解。
“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樱子甩了甩头发说。她的一头直发烫成了花卷,泛着酒红色的光泽。“可当我见到那信上写错的‘樱’时,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一来,既然是心上人,再怎么也不会把名字写错吧,我怕你会起疑心;二来,我也担心你会真的深陷进去,到头来对你又是一种伤害。还有一点……算了,没有了。”
我知道还有一点,就是我这么平凡的人被那样出色的男生追求不是显得太奇怪了吗?樱子顾忌到我的感受,没有提起。
“段烨这家伙还是很仗义的,你的事情过去之后,他把我给他的好处费尽数退回来了。”樱子说这话时眼睛里亮晶晶的,貌似很欣赏他,“如果不是我要出国,说不定我会考虑爱上他。”
“我见他身边有个漂亮女孩子。”我说。
“他这样的男孩,身边当然不缺女孩子。不过,据我所知,他根本就不喜欢那个黏人的女孩。”
我笑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我恐怕与他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毕业那年,学校里挖了一个人工湖,取名叫“英雄湖”,柳绿花红的,分外漂亮,许多小情侣都到那里赏景。
我收到了一所不错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兴奋之余,我又跑回学校缅怀过去曾有的那段岁月。夕阳斜射出一片柔和的红光时,我正走向校门。
“喂!”一个毛头小子向我跑来。
“给你!”他微微笑着,把一封信递给我。
拆信的当儿,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大概是在附近打篮球的高一学生吧。
粉色的心形信纸,微透着青草香,打开来是一行似曾相识的隽秀的钢笔字:
英子,明天下午两点钟英雄湖桥上见,不见不散。
署名单一个“烨”字,我不禁微微一笑,心旌摇曳了。
(责编/范文轶 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