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鬼音
大清光绪年间一个夏日的早上,京南大兴县的富户刘仁达正在吩咐下人们一天的活计,却听到一阵猛烈的拍门声,接着,就有个中年女人沙哑着喉咙开骂:“刘仁达,你个挨千刀的!把我男人吓病了,你倒当起了缩头乌龟,连个面儿都不敢露了。你还是个男人吗?”
刘仁达强忍住一腔怒气,过去开了门,只见杨家武馆杨馆主的泼妇夫人正两手叉腰,瞪圆了眼睛,满嘴唾沫星子乱溅,不知还有什么难听话要出口。他忙着赔上笑脸:“嫂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干嘛大清早就在这里骂上了?再说了,我咋就把你男人吓病了?你也得跟我说个缘由不是。”
杨夫人一听这话,反倒更急了:“谁不知道荷花泡子闹鬼呀?你还非把他拉到那里去喝酒。看看,把他给吓病了,说了一宿胡话。我看你就是存心要害他!”
刘仁达懒得跟她胡搅蛮缠,忙着说道:“我跟你去看看杨兄弟!”他回身喊过管家,要了十两银子,又让他赶快到医馆去请大夫。管家应了一声,忙着去了。他也跟着杨夫人,快步赶往杨家。
杨夫人一边走一边仍是不停嘴:“我早就觉察出来了,你跟我家男人走得这么近,就是心怀鬼胎。你说,你是不是惦记我的容貌啦?就想害死了他,好娶我。这可有谋害人夫之嫌,是要抓进大牢里的!”
刘仁达只顾跟她走着,任她自言自语,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不可理喻之事。
那就是荷花泡的鬼音。
京城之南,便是大兴县。但大兴县城,却离京城很远。刘仁达家,就住在大兴县城,可他家的地,却就在城外。他家地的边上,就是荷花泡。那荷花泡已不知有了几百年,水面阔大,水质甘洌,常年不枯,水中鱼游虾戏。边上芦苇丛生,很多鸟儿赶来做窝繁育,鸣鸣啾啾,不绝于耳。刘仁达看到这么大的水泡闲置在那里,十分可惜,使了点儿银子,然后就占了一块水泡,种起了莲藕。荷花泡原先是没有莲藕的,只因形状像荷叶,才给它起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现在长出了荷花,才名副其实,真是荷花泡了。
荷花一开,京城里的很多人赶来观赏,更有人涉水去采摘荷花,这就影响莲藕的收成了。刘仁达在泡子边上搭起了窝棚,派下人轮流看守。但就在这时,荷花泡上忽现鬼音,把那些看守的人都给吓回来了,再没人敢去。刘仁达不信鬼神,亲自赶过去查看。那晚,月如钩,星璀璨,微风徐徐,泡子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半夜时分,忽然传来几声惨啸,震得整个泡子都在抖动,更震得刘仁达撕心裂肺,说不出的烦恶。下人们更是害怕得不行,不等他说话,扶着他就跑了。
刘仁达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他不相信鬼音之说,但又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要制造出那么大的动静,非人力可为。可除了人,还有谁能制造出来?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人还就是这样,越是想不明白的事,就越要想明白。于是,他就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杨家武馆的馆主杨亦方。
敢在京城边上开馆收徒,杨亦方的武功可见一斑。不敢夸海口说是天下第一,但寻常武师,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昨天下午,刘仁达找到杨亦方,邀请他晚上去喝酒,杨亦方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先在县城里喝,喝到半截,刘仁达就嚷嚷县城里没有景致,这酒喝着无味,说他知道一个清幽无比的好地方,问杨亦方想不想跟他一起去。杨亦方马上响应。刘仁达就叫来马车,拉着他和杨亦方,还有酒菜,奔了荷花泡。
他们来到窝棚前,喝酒赏花观月,吟风颂雅,正喝得高兴,忽听鬼音又起。两个跟来的下人,拔腿就跑。就连那马,也惊得人立而起,亏得拴在桩子上,这才没有惊跑。刘仁达强自镇静。杨亦方惊得跳起来,问道:“这是什么声音?”刘仁达就激他说:“人人都说这是鬼音,我却不信。杨兄弟你艺高人胆大,想不想陪我去一探究竟?”
杨亦方却说道:“我今天酒喝多了,有武艺也使不出来。不若明天晚上,咱们再来吧。”刘仁达也知道他喝了不少酒,可能真施展不出功夫来,更何况这事儿又不能勉强,只得应了,跟一道回了县城。
连最有名的武师都给吓病了,倒不知还有谁能帮他解开这个鬼音之谜?
2.起祸
刘仁达赶到杨亦方家,只见他躺在床上,虽是大热的天,却还盖着被子,身子仍是不住地发抖。刘仁达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小,被鬼音吓成这样,心里很是不安,从袖袋里掏出那锭银子,塞给了他。杨亦方不肯要,他老婆一把抢过去。
片刻之后,管家带着大夫赶来了。大夫给杨亦方号过了脉,又问明了得病的情形,然后就说,此是惊吓所致,吃几副压惊定神的药也就好了。管家拿了方子,寻着生药铺去抓药,刘仁达告辞出来,不免心事重重。他正低头走着,不意与人撞了个满怀。他忙着赔不是。抬头一看,才看清撞到的是教堂里的洋神父约翰,他就笑道:“约翰神父啊,对不住,撞到你了。没事吧?”
洋神父约翰是个中国通,个子不高,胖胖的,脸很白,头发却黄黄的。约翰忙着摆手,说:“没事,没事。刘先生,你有什么心事吗?我看你很忧虑的样子。”
刘仁达一转眼珠儿,忽然想到,中国人就爱讲个鬼神精怪,倒不知这外国人讲不讲。他就问道:“约翰神父,我问你,你们外国人,信鬼吗?”
约翰说,他们在中世纪的时候信过,吸血鬼,可怕的,但谁都没有见过,到后来,就不信了。刘仁达凑近了他的耳朵,小声说:“咱这县里就有鬼,你信吗?”约翰大摇其头:“我不信。”刘仁达接着问他:“那你有没有胆子陪我去看个究竟?”约翰点头应道:“好的。”两个人就约定,今天晚上八点钟,在教堂门口见。
刘仁达转身正要走,约翰神父忽然叫住了他。原来,约翰神父想办一所学校,专门教授孩子们外语,但苦于没有经费,他正四处筹措,本来就要去找刘仁达,一碰到他,就讲起了鬼的事,把他的事给岔开了。刘仁达一听说是让他掏钱,就推说眼下青黄不接,手头儿也紧张,等到了秋天再说。约翰点头说:“那好,我到秋天再来找你。”
刘仁达回到家,却见两名捕快正在客厅里坐着,心下不觉一怔。那两名捕快认得他,见他回来,就迎上来,说话倒也客气:“刘老爷,咱们大老爷请您去一趟,您就跟我们走吧。”刘仁达心中一惊。他忙着让家人拿过十两银子,塞给二人,问他们到底是为了何事。
那捕快收下银子,也跟他透了底细。原来,事情还出在荷花泡上。荷花泡子上闹起了鬼音,声震京城,惊动了居住在紫禁城中的慈禧太后。老佛爷派人下来问询,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啊,那大兴知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就传达了老佛爷的懿旨:鬼音报丧,乃不吉之兆,务必迅速清除。那大兴知县也急了,连忙跑到荷花泡子边去查看,各处都与往年相同,唯有这一隅水面,被刘仁达开辟出来种上了莲藕。他就认定问题出在这块水面上,下令捕快们带刘仁达过去问话。
刘仁达一听这话,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小日子本来过得美滋滋的,非要去种什么莲藕呀。要知道会这样,当初就是打死,也不会去碰这个水泡子。这会儿,刘仁达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捕快把刘仁达带到了大兴县衙,知县尚子君闻讯,马上升堂。他一拍惊堂木,恶狠狠地问道:“刘仁达,你可知罪吗?”刘仁达忙着叩头:“大人,小民不知。”尚子君大声说道:“那荷花泡乃是公地,你却私自开垦种植莲藕,这已是犯法了。你种的莲藕还招来了鬼音,惊动了太后老佛爷,这罪责可还小吗?”
刘仁达忙着给自己辩解,说他只是占用了一小块水面,种植莲藕,但与鬼音无半点关联。他已到荷花泡边看过了,那鬼音是从旁侧传来的,并不在他种莲藕的这一块。知县大人若不信,可以跟他去看。
尚子君是个老油条,审过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五百,碰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呀,提出的问题比他可刁钻古怪得多,也从没难住过他。他微微笑道:“你说没关系,我说有关系。到底有没有关系呢?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别人也不好评断,咱们就交给老佛爷评判吧。”
刘仁达两腿一软,瘫在地上。这事儿真要报给老佛爷评判,那还有他的好儿吗?但凡找不到鬼音的出处,老佛爷都会把罪责推给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呀。 “小民私自开垦公地来种莲藕,已然大错特错,大人怎么罚都行,只要不跟这鬼音扯上关系就行。大人,这鬼音跟小民确实没有关系啊。”
尚子君听他这么说,脸色就缓和了些,然后就说出了想法。尚子君想让刘仁达捐些钱,请些和尚道士,摆个大法场,做个大法事,把那鬼怪驱走,还荷花泡一个太平。老佛爷不再追问此事,自然可以不了了之。刘仁达就问需要多少银子,尚子君粗略算了算,说要白银五百两。刘仁达他只得点头应了,给家里写了信,让家里即刻送钱来。
刘仁达被关进了黑黢黢的大牢,心里这叫一个冤。要是上天有灵,现在就该下一场大雪啊。可是,没有下雪啊……
3.驱鬼
再说洋神父约翰,跟刘仁达约好了晚上八点一同去荷花泡找鬼。晚上八点,他准时在教堂门口等着。可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实在等不及了,就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刘仁达家,见刘家人正心急如焚,有的还在抹眼泪,显然是出了事,忙着询问。刘家人就跟他说,刘仁达被知县抓进大牢里了。
约翰也心急。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所找到的这些富户中,只有刘仁达答应秋后给他捐款。刘仁达被抓了,谁还给他捐款呢?他转身就奔了县衙,想问个究竟。在关键时候能帮刘仁达一把,刘仁达给他捐款的时候才会更大方。这点儿人情世故,约翰还是懂的。
县衙里,尚子君正在忙着安排法场的事。听下人来报,说洋神父约翰来访,他忙着见了。约翰一见他,就开门见山地问,刘仁达犯了什么法,这就给抓起来了?尚子君就把刘仁达私垦公地招来鬼音的事讲了一遍。约翰听了,大摇其头,说鬼音另有缘由,却与刘仁达种莲藕没有关系,刘仁达是被冤枉的。尚子君一听这个,就不高兴了,说他现在正忙着安排法事驱除鬼音,没时间跟洋神父争辩。那是下了逐客令了。约翰执拗地说:“知县大人若是不相信我的话,咱们就打一个赌。”
尚子君来了兴趣:“怎么个赌法?”
约翰想了想说:“咱们就赌你驱鬼的效果。如果你的法事能够驱鬼,那就算我输了,否则,就算你赢。”
尚子君问他:“赌嘛,就得有个赌码。你赌输了,输给我点儿什么。你赌赢了,赢我点儿什么。”
约翰转着眼珠儿想了想,说道:“我本来料定我不会输,只会赢。但既然是赌,那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来。这样吧,如果我赌赢了,你帮我筹集一笔款子,我要办个教授外语的学校。你若赢了,我会送你一尊精美的西洋钟。”
尚子君听了,欣然应赌。
接下来的三天,尚子君就请来了数百名和尚和道士,在荷花泡边筑台念经,大做法事。说来也怪,法事一做,鬼音果然被驱除了。尚子君兴奋得手舞足蹈,先给朝廷写了奏折,表明已大做法事,将鬼音驱走,又把刘仁达从大牢里放出来,让他速速铲除泡子里的莲藕,他还找到约翰,让他实践诺言,把西洋钟送给他。
约翰微微一笑说:“知县大人,你还没有赢。”
尚子君惊道:“怎么没有赢?荷花泡边的鬼音,已经消失不见了。大家都听不到了,难道你听到了吗?”
约翰又微微一笑,说道:“那只是暂时的,不会长久。十天之内,若没有听到鬼音,我就算你赢了,好不好?”
尚子君一想,他跟约翰打赌时,也确实没定个期限,被这个外国佬逮住了,那就先由他,反正又跑不了。他得意地一笑,跟约翰说,三天已过,还余七天。七天之后,他就会来取西洋钟。说罢,他就领着人走了。
约翰忙着去找刘仁达,说道:“今天晚上,咱们去找鬼。”
刘仁达惊道:“知县大人一做法事,那鬼都给驱走了,还上哪儿去找鬼呢?”
约翰笑道:“我根本不信他能驱走鬼。”
刘仁达惊奇地问道:“可是,这三天的夜里,我确实没有听到鬼音。不光我没听到,整个大兴县城的人,甚至京城里的人,都没听到啊。”
约翰一摆手,胸有成竹地说,这三天没听到鬼音,那不是因为法事驱走了“鬼”,而是法事吓住了“鬼”。知县大人请了几百名和尚道士做法事,又是敲木鱼又是诵经,又是念咒语又是捉鬼,还燃香烧纸,点了那么多灯笼,整个法场灯火通明,烟雾飞扬,把“鬼”吓住了。一但法事停了,那“鬼”自然又会出来。他们现在去找“鬼”,正是时候。
刘仁达暗暗地想,约翰的说法,似乎有些道理。他也想尽快查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真的鬼音又起,尚子君再把这事儿推到他脑袋上,他哪里承受得起!
当天晚上,他们就出发去找鬼了。
4.解谜
当天晚上八点钟,他们坐着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两个多钟头,这才到了荷花泡边。
此时已入夜,荷花泡边十分安静。刘仁达命下人拴好了马。那下人不敢跟他们一同去找鬼,就留在窝棚前等着。他和约翰沿着泡子边的小路边走边看。刘仁达已经跟约翰说过,他两次听到鬼音,都是在泡子的西侧。他们从南面过来,绕到西侧,也不算太远。
他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到了泡子的西侧,这时,只听头顶上猛然响起“啪啦啪啦”的声音。两个人慌忙蹲下身子,抬头看去,却见几只硕大的鸟从西边方向飞过来,盘旋了一下,就在浅水处停下了,然后把硕大的嘴伸进水里,喝起水来。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大鸟就把嘴巴放在水面上,然后大声叫起来。顷刻间,那叫声响彻天地,把刘仁达震得头疼欲裂。他惊呼道:“鬼鸟儿,鬼鸟儿啊——”
约翰却一把拉住了他:“不是鬼鸟儿,就是鸟儿!”
说着,他就寻了一块小土块,朝着大鸟儿扔过去。大鸟儿一惊,飞到了别处,依旧叫着,又同样声大如雷,震耳欲聋。
刘仁达拉着约翰就走:“这是鬼鸟儿,不是鸟儿啊!鸟儿的叫声,哪会有这般大?快走吧,别被鬼鸟儿害了!”
约翰却站住身子,紧紧抓住他的手说:“你刚才看到了,它们怕我的。我扔一块土,它们就吓跑了。你等一等,我要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刘仁达也想起,约翰扔块土坷垃,确实吓跑了那些鸟儿。他也抓了块土坷垃在手,以防不测,却也站住了。鸟叫声仍在震耳欲聋地响着。
约翰看了半晌,忽然惊喜地叫道:“我想明白了!”
刘仁达忙着问道:“明白啥了?”
约翰说:“鸟儿的叫声被无限地放大,是因为共振。”
刘仁达可没听到过这个新鲜词儿,忙着问他什么叫共振。约翰就给他解释说,世间万物,都是有频率的,如果两物的频率一致,就会发生共振,产生令人难以想象的奇怪现象。说这个荷花泡,它的频率恰巧和这些鸟叫的频率一致,偏巧这个水泡形状是很规则的圆形,而且水面开阔,呈喇叭形,于是,等到鸟儿叫的时候,整个泡子都发生共振,并且通过这个大喇叭把声音放大了传出去,才会产生了声震整个京城的奇异效果。
刘仁达听得似懂非懂,更是瞠目结舌。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怎么才能消除鬼音呢?”
约翰说:“那就好办了。只要破坏了荷花泡的形状,不再产生共振,鸟儿叫声小了,就没有鬼音了。”
刘仁达听了,仍是将信将疑。
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去把这事儿告诉了尚子君。
尚子君半夜里听到鬼音又起,可给吓坏了。他的折子刚报给朝廷,若是老佛爷看到了,却又听到鬼音,非治他个欺君之罪不可。现下听了刘仁达转述的约翰的分析,也不知对还是不对。可眼下的情形,只有死马当做活马医啦。他马上安排人手,在荷花泡边开出几条沟渠,荷花泡的形状,被彻底改变了。
说来也怪,那晚之后,荷花泡中的鬼音,就彻底消失了。
尚子君也履行了他的赌约,动员大兴县的富户们捐款,建了一所学校,约翰亲任老师,教给孩子们外语和科学知识。
刘仁达没把孩子送到这个学校里来。他觉得这点儿知识远远不够。他折变了许多田产,凑足了银两,把儿子送到法国学科学。他要让儿子学习更高深的知识,别再像他的祖辈们一样蒙昧了……
(责编/邓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