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汉卿
一
老唐到了耄耋之年，住进了医院。老伴的身体也不好，病病歪歪的，不能到医院来照顾老唐。照顾老唐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四个女儿与四个女婿身上。虽说有四个女儿与女婿，但能来医院照顾老唐的，就只有小女儿唐华华与女婿叶之胜。小女儿唐华华也快60岁了，她的女儿，也就是老唐的外孙女，最近生了二孩，唐华华就去侍候女儿，医院来得少，都是叶之胜在医院忙前忙后照顾老唐。
按说叶之胜也没空到医院来照顾老唐，应该去女儿家帮忙。他如果以此为借口推辞，老唐也没话说。但叶之胜天天往医院跑，他说：“人老了，没有人照顾肯定不行，这个时候我不出手，就没有人管老唐了。”
说起叶之胜，还真是个不错的女婿。他每天一进病房就马不停蹄地做这做那，一会儿扶着老唐上厕所，一会儿把老唐换下的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清洗，没有一点厌烦的样子。他是真心实意照顾老唐，不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
叶之胜的为人受到大家的好评，有病人羡慕老唐，说：“老唐有福气呀。你弟弟对你真不错呀，做事细心，耐心，看着也有一把年纪了，还天天奔来奔去。”
老唐立即给予纠正说：“你们弄错了，他不是我弟弟，是我女婿，我小女儿的丈夫。”
病房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因为从外表看，老唐和女婿年龄差不了多少。边上有人插嘴问：“你小女儿与女婿年龄相差很大吧？”老唐笑了笑说：“相差15岁！”又有人问：“当初你女儿嫁个大年龄的女婿，你不反对吗？”
老唐听出了问话者的意思，笑了笑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过去的事，还是不提为好呀。”这时叶之胜刚好从开水房打来了热水，准备为老唐擦洗身子。这是每周必做的事，也只有叶之胜来做这件事。
叶之胜轻手轻脚为老唐擦洗身子，生怕弄疼了老唐。老唐说：“我的背上你多擦几下，总是很痒。”叶之胜便把毛巾放入热水中过一过，再擦，然后把衣服换下来，拿到洗衣房去洗。
叶之胜端着一脸盆衣服出门后，有个病人感叹道：“有这么好的女婿照顾，死也值了。”这个病人把一套学区房留给了儿子，价值200多万元，可他儿子还是不愿到医院来照顾他。
老唐脸上挂着笑容，但他什么也没说。
二
老唐的四个女儿分别叫唐丽丽、唐芳芳、唐颖颖与唐华华。四个女婿分别叫垄冲，刘祖衫，季丛铭与叶之胜。30多年前，老唐在四个女婿中最看不起最讨厌的就是叶之胜。
唐华华与叶之胜谈恋爱的时候，唐华华是不情愿的。那时候，叶之胜是企业的车床工，长得老气，也没啥大本事。唐华华技校毕业，分到叶之胜的机台上学徒。那时的唐华华只有20岁，叶之胜已经35岁，而且长得老相，脸黑，几条抬头纹非常明显，说他40岁也有人相信。那时候男人很少这么大还没结婚的，所以唐华华根本就没想到自己的师傅是个单身汉。
唐华华嘴巴很甜，师傅长师傅短的地叫个不停。叶之胜呢？对唐华华很客气，从不摆师傅的架子，把自己掌握的技术，毫无保留地传给她。唐华华在那批技校学生中是最先掌握技术而出师的，第二年就转正，工资加了一级。而且叶之胜对她照顾有加，三天两头带东西给她吃。叶之胜听说了唐华华喜欢吃煎炸猪排骨，就天天带炸猪排骨给她吃。唐华华开心得不得了呀，天天是歌不离口，曲不离嘴。等到唐华华明白叶之胜是用糖衣炮彈向她进攻，为时已晚。当叶之胜向他求婚时，唐华华大吃一惊，她说：“你还没结婚？”得到叶之胜肯定的答复后，唐华华大声说：“我还以为你孩子至少五六岁了，你怎么会还没结婚呢？你都快40岁了吧？”
叶之胜纠正道：“我今年34岁，离40岁还远着呢。”
唐华华傻了，她怎么可能嫁一个大15岁的男人？都快赶上她爸爸了。唐华华请了假，准备到老家山东去见朋友，是她爸爸介绍的。
老唐强烈反对叶之胜追求他女儿，他说：“年龄相差太悬殊了，成何体统。”他就想法子到老家托人给唐华华介绍一个机关干部。如果能谈成，就立即把唐华华调回老家。但是，老唐与唐华华都小看了叶之胜，他心里已经吃定了唐华华，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会追着去。
唐华华刚刚在山东济南车站落脚，叶之胜已经笑眯眯地站在她身边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叶之胜是怎么来的，是怎么知道她的行踪的。叶之胜对前来接唐华华的小伙子说，他与唐华华已经谈了三年恋爱，现在都快结婚了，就是唐华华爸爸不同意，企图硬拆散他们。叶之胜就在火车站，在人来人往中大声说他与唐华华是如何热恋的。还指着唐华华身边的青年说：“你就不要来搅这塘浑水了，我们都准备结婚了。你这是第三者插足……”这个青年才20出头，哪见过个这世面，被叶之胜说得满脸通红，赶紧溜走了。
可以说唐华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嫁给了叶之胜。新婚那天，她哭得好伤心。叶之胜在婚后有十几年没进过老唐的家门。老唐根本就不承认这个女婿，对外宣称：“那就是个流氓！”
三
老唐最看好的女婿是垄冲，他是一名青年军官，在部队当营长。那时候，老唐动不动就说：“我二女婿在部队当营长，不久就会提拔当副团长了。”
但是，不久垄冲转业回来了，分配到土地局，当了个副科长。垄冲有点失落，但老唐很高兴，说：“行了，能当个公务员，旱涝保收，不愁吃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垄冲的运气不错，在土地局五年上一个台阶，45岁就当上了局长。这时的老唐对垄冲更是没得说了，只要垄冲进了家门，必定是好酒好菜款待。当然，垄冲从来没有空手来过，几乎都是大包扛小包拎，像烟呀酒呀，老唐基本上没缺过，有时享用不完，就拿去送人。当然这送是有目的，是要向别人炫耀，他的二女婿是如何如何的厉害，茅台酒当水喝。
垄冲后来闹出了不愉快的事，在外面寻花问柳，得了病，还传染给了妻子唐芳芳。唐芳芳气得一度要离婚，是老唐劝住了。他说：“想开些吧，男人嘛，有钱有权有势，拈花惹草在所难免呀。”老唐私下对芳芳说，你离了垄冲，还想找到更好的男人？做梦吧，你一个40岁的女人，还带着个孩子。只要垄冲能把每个月工资交回来，晚上半夜能回到你身边，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垄冲官越当越大，后来调到市里当上了副市长。但是，好景不长，只做了半年副市长，就锒铛入狱了。判了五年刑出来后，什么也不是了。唐芳芳也不把他当回事了，想骂他就骂。垄冲任凭芳芳骂干喉咙，就是毫无反应。
指望垄冲到医院来照顾老唐，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老唐还比较喜欢的是大女婿，也就是唐丽丽的爱人刘祖衫。唐丽丽刚谈恋爱时，刘祖衫还是一家工厂跑销售的。一天到晚在外面奔波，很少在家，更少到岳父岳母家，每年都是过春节的时候，他才从外面回来，带着高级补品来看望二位老人。老唐瞅见大女婿拎着市面上都很少看到的补品，脸上笑开了花。
老唐照样是要把刘祖衫当佳宾接待的，与他碰杯，不醉不散。这个刘祖衫，是最早一批辞职下海做生意的，后来生意做得很大，是千万富翁了，还出钱请老唐到“新马泰”去玩了一趟。但是，这家伙有钱之后，跑去赌博，输得把家里的房子都抵押出去了。等唐丽丽知道时，债主已经来催她搬家了。唐丽丽一口气出不来，晕了过去，与刘祖衫离婚后，搬回了父母家。
四
三女婿季丛铭也是老唐比较喜欢的。季丛明是教师，师范毕业，是个很斯文的人。老唐的四个闺女，最高學历是中专。如今唐颖颖的男朋友是个读书人，老唐当然是笑逐颜开了。
但是，季丛铭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在50岁之后居然得了抑郁症，原因是职称没有评上，想不开，两次自杀被救了下来。吓得唐颖颖都不敢让他独自留在家里，时时刻刻都要关注他。
指望唐颖颖与季丛明到医院照顾老唐，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次老唐得的是尿路结石，痛得腰都直不起，走路都要人搀扶。他从前看好的三个女婿，一个都不能到医院照顾他。原来最不看好的四女婿叶之胜，成了他的拐杖，片刻都离不开。
叶之胜是在许多年之后，才被允许进老唐家门的。那年老唐要过70岁生日了，唐华华在爸爸面前求情说：“叶之胜想来为爸爸庆寿。”老唐没说话，他心里已经认下了叶之胜。这么多年过来了，人生已经走到了岁末寒冬，认与不认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不过是放不下面子而已。
老唐叹口气说：“叫他来吧。”叶之胜就是借老唐过70岁生日而进了唐家门的。此后，他来得就比较勤了。但是，谁也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叶之胜成了唐家最能干的女婿，他手脚利索，什么活都会干，还能炒一桌非常像样的菜，一点也不比酒店的差，成了唐家最受欢迎的女婿。
到了这个时候，老唐才发现了叶之胜的价值，他为自己从前将这个老女婿拒之门外而感到了深深的自责。特别是他吃到叶之胜做出的美味佳肴之后，后悔地直骂自己真是蠢到家了，这么好的人，自己过去真是有眼无珠。
一天傍晚，叶之胜扶着老唐到医院花园散步，借着周围没有人，老唐抓住叶之胜的手老泪纵横：“我向你道歉，从前不该那么对待你……”叶之胜呵呵笑说：“哎呀，都过去了，不说了。”他打开手机，点开全民K歌手机软件说：“我唱歌给你听吧，”然后就唱了一首《一晃就老了》。叶之胜唱得很难听，像公鸭子叫。但他唱得很认真，很用心。唱完，发现老唐已是泪流满面……
（插图/王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