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让崔东城走在前头。崔东城靠着扶梯往上走,身体晃荡两下,薛冰没办法,只好去扶他。后面不好扶,她上前两步,一手扶墙,一手扶人。崔东城哼哼两声,似乎将全身重量都往她身上压。每上一层楼,薛冰就看见几个光膀子的男生。有洗完脸路过走道的,有在走道里踢足球的。灯光太过昏暗,看不清面目,不过怎么看怎么像扛红砖拉板车的民工。
终于到三楼。站在楼梯口,薛冰望见厕所边相对的301和302。某个房间中,传出剧烈的电脑游戏厮杀声。正要再往前走,倚在她身上的崔东城突然“唔唔”叫起来,薛冰还没反应过来,崔东城突然倒地,手支在楼面上,脚落在楼梯上,秽物冲口而出,薛冰闪避不及,右手右脚都被溅到。褐色呕吐物不很稀,但仍从地上往楼梯下流。席间薛冰没喝多少,但也想要跟着吐。很快,崔东城的脸面就浸润在秽物中了。起先,他还想强支着起身,顶多只抬脸在空中停顿三两秒,最后整个人呈“大”字形趴着不动了,倒没有再往下滑,像是被秽物阻住了一般。薛冰听见他哼哼唧唧,像是动物发出最后的垂死之声。
薛冰避开秽物,落荒而逃。
三
正月里,薛太太总起得早,虽然夜里睡得也不怎么好——或许是被炮仗给闹的?白天,门铃响起,可能会吓她一跳,心定了点才去开门。设宴请客时,薛太太才不得不恢复点精神气,狠命灌别人酒。
盛情款待下,人们觉得有义务听一听薛太太诉苦了。无须意外,话题全绕着薛冰打转:
“28岁了!都28岁了!”
“从来没见过脾气这么坏的。”
“我都快被气得吐血了。前几天去看过医生,说我心脏不好。”
“她就想这样拖下去啊?就这样拖下去啊?我一点都想不通!”
“她要想嫁的话,肯定是有人要的。她就是不会为我们想想。”
薛冰偶尔也会听到几句。她想,现在,什么事情都拿出去说了!当下却不怎么忿恨,只觉得整个人有一种被吊到了空中或走在玻璃铺就的大路上的感觉。由母亲说去罢,突然住嘴不说,她反觉得惶恐。
这几天,薛冰睡得格外多,梦也多,醒来就觉得累,仿佛梦里有过无数挣扎搏斗。有时,疲惫中有一股子遗留的甜蜜感,有时只觉得扼抑。
初四初五的样子,接到一个高中女同学的电话,只讲了一分来钟的时间,双方的语速都很快。薛冰几乎完全不记得这个人了——即使女同学一开口就报了自家姓名——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她哪来的电话号码。女同学亦属晚婚一族,不过,天大的好消息,她要结婚了!婚宴,就在今晚!没错!没错!事情实在太多,不好意思现在才通知你!薛冰,你可一定要来哦!
薛冰唯唯诺诺,连连说着祝福的话,挂了手机立马清除通话记录。
总不能老待在房里。出去找东西吃,薛太太正在客厅和人说着话,见她路过,马上闭嘴。薛冰跟来客打声招呼,来客也和她打声招呼,然后客厅里就沉默了。她进了厨房,很快,又听见客厅窸窸窣窣起来。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终于又安全着陆。沿来路走回去,倒还在说。来客正问薛太太,你们家刚上大学的儿子有没有女朋友?
“有,有。”
“好,好。”
似乎因亲朋好友接二连三的慰问,薛太太的情绪终于好了一点。幸亏还有亲朋好友,薛冰为薛太太高兴。不过,只母女俩在屋内狭路相逢时,仍旧不说话。薛冰也没想到要先开口。
薛冰以为,这样的状况,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想不到年还没过完,他们就重新振作起来了——到底是乐天派!
初八,天气照常肃冷。街上静了一些。薛冰晚起,赖在床上。不久,听见急促的敲门声。薛先生嚷着,起来快去吃早餐,起来快去吃早餐。这几天,一日三餐都得薛先生来叫薛冰,不过叫一两声就好,薛冰磨一会儿,也就出去了,她怕饿——今天叫得格外热烈。薛冰穿好衣服,薛先生仍在敲。刚一开门,薛先生就说:
“你妈说,今天日子好。你要不要见一个人?”
“谁?”薛冰迷迷糊糊,好像还在梦里,以为又是哪个多年未见事业有成的亲戚大驾光临。
“介绍人话说得太快,我都没听清楚——不知道是姓屈还是姓徐?跟你倒是同岁的。”
薛先生望着薛冰,目光焦灼,急切地等着薛冰任何一个回答:要也罢,不要也罢,来一个痛快罢。
“噢。”鬼斧神差,她这么应了一声,心里却想:日子好这么重要?姓什么这么重要?——她怎么又有耐性周旋?不晓得。或许因为没睡饱,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薛先生喜甚,高叫着“好了好了”——餐厅里的薛太太大概正静候佳音呢——走开了,完全忘了薛冰还要吃早餐这回事。
薛冰去吃早餐。薛太太在厨房洗碗,薛先生在一旁说话。很快,薛冰听到了那个“姓屈或姓徐”的人更多的事:他在警局里干事情的,今年和薛冰同岁,工作倒没干多长时间。
多年的经验让薛冰明白,经过层层转述,这些信息保准不怎么确实。
“一定得今天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