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抬了—下头，接着又低头摆弄他的坷垃。李彦站在那里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收获的味道，一些嗜甜的飞虫嗡嗡着到处乱撞。
“回来了？”父亲终于开口，依然没有抬头。
“回来了。”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不为什么。”
“回去吧。”
“回不去了。”
父亲从衣裳兜里掏出盒软“哈德门”，因为衣服被汗湿透，“哈德门”也有些潮。他摸出一支，划了根火柴点上，长长地抽了一口，过了好长时间才吐出来。他周围的飞虫似乎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气流，纷纷四散开来。李彦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明天早晨早早跟我去上坟。”
“知道了。”
九月初九，重阳节。
父亲带着李彦去了村庄的坟地。他们的村庄有两处坟场，一处在河的北面，另一处在山腰中。曾祖父和祖父的坟地在山腰的那处。更老的祖先的坟地已经不知到了何处，在六年前的移风易俗和村庄规划中，处在通往村庄中心的这条道路下面的坟场被发掘了出来，很多人的尸骨四零八落，他们在死亡之前肯定不会想到会有尸骨无存的一天。
坟场被发掘的那天，整个村庄的人都在现场，当一个坟口被刨开时，人们就唰地围了上去，争抢一些陪葬的金银首饰。李彦那天什么也没抢着。他在只有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该去抢死人的东西。他并不是多么高尚，只是觉得不吉利。后来他的一些玩伴向他炫耀他们抢到的翡翠手镯时，他就暗暗发誓： “我以后一定也要搞到一套翡翠手镯。”
先前的坟场被踩在脚下，父亲和李彦要去远处的坟场。天不太明，道路上没有什么人。路边的杂草上沾满了露水，打得裤腿有些湿。
“坟场有些远。”他说。
“远你也得去。”父亲依然是那么冷漠， “我死以后也会葬在那里，你得去给我送葬、烧七、上坟。”
父亲的话让李彦感到阴气森森，吓得他什么也不敢说。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半个钟头，才终于爬上了坟场。父亲的脚步依然轻盈，而他却已气喘吁吁。他开始有点儿相信那个江湖游医关于他肾虚的诊断了。
其实之前每当他腰疼的时候，他就有点儿怀疑自己肾虚了，但他始终不大相信；他也曾多次发誓决不再打手枪，但突然改换掉自己的生活习惯，始终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到了后来他就一边吃六昧地黄丸一边打手枪。
“到了。”父亲说，“你找根树枝把鞭挑起来。”李彦四处转了转，找到了臭椿树。他把它掰断了，上面的叶子修掉，拿回去给父亲看。在李彦没读大学的时候，父亲肯定会对他进行表扬，但是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把鞭炮挂在臭椿树的树梢，让李彦挑着。他点了鞭炮之后，李彦赶紧把鞭炮挑开。声音很嘈杂，李彦已不太习惯。鞭炮响了几分钟后终于放完，空气中氤氲着二氧化硫的味道，有些呛。
父亲在曾祖父和祖父的坟前烧了纸钱，倒了些酒。他跪下磕了三个头。李彦也赶紧跪下，磕三个头。这时候天正好亮起来，太阳从对面的山头上蹿了出来，打在这片坟场上。李彦突然发现曾祖父和祖父的坟头有些植物。他说：“爹，你看这是什么？”
“金蒿树。”父亲说，“子孙要当官的时候祖宗坟头才长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