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刻,她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它是罪孽的,可是这罪孽的源头却与父亲血肉相连。没有父亲便没有这个罪恶的孩子,那么,它的一部分血其实就是父亲的血。她留着它便是留着一个遥远的面目全非的父亲。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生命以另一种奇异的姿势生长。
知道艾滋病人迟早要死的,尹太东这一死倒是让人们松了口气,似乎少了一个核炸弹县城里倒添了几分太平,死了一个病人,人人觉得神清气爽。就连严彩霞也跟着暗暗松了口气。在最早得知尹太东染上艾滋的那天起,虽然也为自己的即将守寡悲恸不已,却已经在心里暗暗等着这天了。虽然无法想象这一天会什么时候突然而至,却知道即使七绕八拐也终究会迎头撞上,而且连半丝躲避开的缝隙都没有。而且尹太东自从染病之后不能挣钱养家就不说了,连一点家务活都帮不上忙,什么都压给她了,还榨干了她仅有的一点积蓄。他去山脚下等死,她则开始当牛做马,还要被人嫌弃,旁人连她的手都不敢碰,因为别人不知道她有没有被丈夫染上艾滋,难道他们已经不在一起睡了?她赌气去医院做了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她喜极而泣,恨不得把检查结果打印上一百张,见个人就朝他脸上贴一张。最后她把检查结果往自家门口一贴,活像古时候城门口通缉杀人犯的告示。白纸黑字,杀气腾腾。
为了养家,她开始去县城边上的铁厂做工人,老板把她当二十岁的小伙子使,每天要搬几百斤的生铁,还要在昏暗的车间里铸模型,经常加班到半夜,铁人似的。一天下来连撒的尿也是生铁味。埋了尹太东,她的眼角刚闲置出一个角来,就又被尹来燕异样的肚子填满了。她横看竖看觉得不对,就像把钢钎扎进了她的眼睛里,一阵生疼却拔不出来了。她把尹来燕关起来审问。尹来燕一口咬定不知道是谁干的,她说她被强奸了。死无对证,她这肚子里的胎儿简直就是个无头案。说话的时候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鞋面上还缝着两块白色的孝布,孝布代表着死去的人还尸骨未寒。地底下的死人尸骨未寒,这地上的人却已经怀上了另一条命了。在这世上简直像赶场子,死一个就赶紧再生一个填补荒芜之处。
严彩霞的泪流下来了,你才十七,你不想念书了吗?你爸爸去卖血不就是为了能让你把书念完?
她猛然仰起脸来直直看着她,目光明亮,严彩霞忽然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想是不是尹太东的死对她刺激太大了。可是她看上去并不痛苦。这时候尹来燕忽然笑了,她笑得粗声大气,好像哮喘病人一样。她边喘边笑边说,同学们都不敢和我坐同桌,生怕我会把艾滋病传染给他们,他们都觉得我也是艾滋病人,觉得我全家都是艾滋病人,我不想上学了。
严彩霞不说话了,半天才忽然说了一句,你也不打算嫁人了吗?尹来燕好像笑累了,头又重新垂了下去,看着鞋上的两块孝布。她声音喑哑浑浊,她说,不嫁,我陪着你。你,我,一个小孩,还有一只猫。这么多人在一起也够了。
严彩霞悄悄把尹来燕送回了几十里之外的外婆家,让她在外婆家待着生产。这时候她发现她和尹来川彻底失去联系了,尹来川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往回寄钱,也没有写过一封信回来。她每天晚上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小时候见过的大食堂外面,天上下着大雪,她站在屋檐下避雪,忽然看到食堂的灶坑里躺着一个人。她以为是死人,走过去一看,是个浑身一丝不挂的流浪汉,正缩在火红的煤渣里取暖。这时候流浪汉忽然抬头对她笑了一下,他的脸全是黑的,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色的。她突然认出来这个流浪汉就是她的儿子尹来川。她还来不及大哭就从梦中遽然跌落出来,虽然明白不过是梦,可是梦中的白眼球和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还是像手电筒一样在她眼前晃着,直往她的喉咙里心里戳去。
她一个人伏在棉被上浑身打颤,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翻身坐起,在屋里翻箱倒柜起来。她记得多年前曾有个老妇人送她一本《圣经》,她不记得自己随手放到哪了。现在她忽然想起它来了,也只有它了。找了半天终究是找出来了,她突然像是见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抱着它上炕,盘腿坐下,翻开了一页。她只读了一句便泪流满面,“凡那受过痛苦的,必不再见幽暗。”她一边大声诵读一边浑身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