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豪爽地指着货架,意思是随便拿。尹来燕夹着尹东流像挟持着炸药包一样走进柜台,开始拿架子上的食品。武连生还坐在那把破旧的躺椅上,他更老了,没有起身,只拿眼睛盯着尹东流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尹来燕一不小心瞥到了他那怀抱,那怀抱看起来就像一把人肉椅子。猛然想起来昔日里,她一阵恶心,抓起一只罐头就想砸到武连生脸上。猛一回头,看到武连生正和尹东流逗笑,他露出两排巨大的黄牙,龇牙咧嘴地笑着。她又看到他的鬓角已经全白了,老年斑正在渐渐包围他的五官。他越来越像一只变黑的香蕉了。再接下来就是流水,烂掉。我还要来,直到把你这老东西吃光为止。似乎不如此无赖便不足以解恨。她拎了东西抱着尹东流扬长而去,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生铁之气,像个真正的马匪。而事实上,不到山穷水尽她绝不轻易登武连生的门。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尹东流已经三岁了。她虽然声音笃定地叫严彩霞妈妈,叫尹来燕姐姐,却总是偷偷用诡异的神秘眼光打量着尹来燕,让尹来燕一阵发毛,她开始怀疑,莫非血液里的事情是怎么也藏不住的?难道同一处流出来的血液彼此是有感知的?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嗅到彼此的气味?那么,尹来川呢?他已经失踪三年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死活,她也无法嗅到他血液里的气息。严彩霞不止一次说要去省城找尹来川,尹来燕粗暴地呵斥着她,去哪找,省城那么大,你连路也不认识,去哪找?再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在省城,万一他早去了别处呢?再万一。她不说了,再万一他早已经死了呢,连尸首都无处寻找。尽管未能成行,严彩霞还是年复一年地絮絮叨叨着,你说他怎么还不回来,难道真的就死在外面了?说完她又开始向上帝祷告,一次一次地祈求上帝,怜悯怜悯你这些多灾多难的儿女们吧,我们知道自己罪恶深重,不可饶恕,我天上的父,给我们一个安宁的灵魂吧。给你的儿女们一个安宁的灵魂吧。
她伏在十字架前,泪流满面。不远处,尹来燕凶狠地铡着牛草。再不远处,尹东流一个人撅起屁股在玩一只蚂蚁。
真有一日长于千年的感觉。
然而这天,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女人敲门。
是尹来燕开的门。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女人,二十多岁,满脸灰尘,头发散乱,浑身馊味,一副长途跋涉的样子,但目光坚硬。尹来燕感觉来者不祥,一只手死死攥着门把手做防卫。女人开口了:请问这是尹来川家吗?一听见尹来川三个字尹来燕浑身一哆嗦,仿佛来人是从地狱里来报信的。在院子里干活的严彩霞也已经听到了尹来川三个字,她扔下手里的活飞奔到门口,咣一声把门拉开,力气之大让尹来燕措手不及。严彩霞两眼放光却语无伦次,半天没说出一个囫囵字,只是用力抓着女人的胳膊往里让。尹来燕阴郁地看着她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严彩霞哆嗦着还没来得及开口,女人先开口了,她说,阿姨,我叫张琴,以前是尹来川的女朋友。张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尽是疲惫和冷漠,尹来燕一惊,觉得此话下面暗藏杀气。
张琴头发蓬乱但口齿清晰,显然是有备而来。她的语调已经由开始的扁平渐渐升向了丰富,她的大致意思是,她和尹来川谈过恋爱,并在一起同居了一年。他们两人都没什么正经职业,有段时间都吃不上饭了,她的姨妈就借给她十万块钱让她做点生意,等赚了钱再还她。不料,他们在一起不仅生意没做成,还把她姨妈借给她的十万块钱挥霍一空了。钱花光不说,还问别人借了两万块钱的高利贷。然后尹来川就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去哪了。高利贷主每天逼债,说要是再不还债就剁她几根手指头。她实在借不出一分钱了,就想到以前尹来川和她说起过他家乡在哪。她便坐着长途车来了交城县四处打听,就这样一路找过来了。
严彩霞和尹来燕都一语不发地听着,听完了仍是一语不发。严彩霞的第一反应是狂喜,这是半年前的事情,那就是说,尹来川还活着,还手脚囫囵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天上的父啊,感谢你的恩赐。她在心里划着十字架,勉强按捺着巨大的狂喜。尹来燕的第一反应则是,这女人是来讨债的。狂喜过后,严彩霞也开始慢慢复苏,捡起了张琴抛下的袅袅余音。十万块钱?两万块钱的高利贷?她没有听错吧?然而,她确实没有听错,张琴大约觉得自己这么长途跋涉而来也实在没有必要再为自己做什么掩护,她目光凛冽地看着眼前这对母女,话语掷地成金石声,阿姨,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找到这里。十万块钱是他和我一起花掉的,两万的高利贷也是他借下的,现在光利息也有两万了。十万加四万,一共十四万,他最少应该还我一半,我找到这就是为了把这钱要回来。阿姨,你拍拍胸脯,你儿子花完钱就跑掉,然后让逼债的剁掉我一根手指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