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李小治这个时候来到了机械厂,陈香可能真的会嫁给金宝也说不定。厂里也许会分给他们一小间房子做新房,也许不会。不过这没有关系,金宝可以把陈香带回家,把西屋那个套间再粉刷一遍,依旧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做新娘时候的陈香会显得有些娇羞,又有点初做主妇时的生疏,这点不知所措会越发让她显得可爱。但是陈香没几天就会适应的,陈香是个能干的女人,在厂里那么重的活儿都不怵,这点家务算得了什么呢?陈香很快就会做上妈妈。生完孩子的陈香会像面团一样地发起福来,然后大大咧咧地跟厂里的那些男人们说笑,大声呵气地说话,声音盖得住隆隆作响的机器,一边风风火火地干活,一边飞着火辣辣的媚眼。金宝会在一边悄悄地注视着她,表面上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心里却满是那种甜蜜蜜的安逸。这儿的人都是这么生活的,金宝也愿意和他们一样。金宝已经为自己描画好了一幅今后生活的蓝图,这幅蓝图已经变得栩栩如生,伸手可触了,但是李小治恰恰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厂里。李小治连续考了两年大学都落榜了,只好极不情愿地来到机械厂上班。金宝记得李小治来上班那天还穿着那套中学里发的蓝白相间的运动校服,瘦高瘦高的身材看起来像一棵晒蔫了的豆芽菜。李小治伸出手指堵住耳朵,皱着眉头站在隆隆作响的车间门口,似乎是被意想不到的噪声吓住了。
金宝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陈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李小治的。陈香几乎和李小治来上班之前一样,依旧每天过来找金宝说话,只不过现在总是把李小治一起拉上。李小治人长得帅,又会开玩笑,常把陈香逗得一阵阵咯咯咯地笑。陈香笑起来的声音很脆很响,像是在地上撒了一大把带壳的花生,然后用脚踏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陈香一边笑一边求饶,哎呀,真的要笑死了,别再说了,你怎么不向金宝学学,怎么这么贫呢?李小治却越发来了劲,笑着说我贫么?你别看金宝不说话,心里恨不得要做的事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你看看他那一脸的粉刺,小心他吃了你。陈香这次倒是慢慢收住了笑,看看金宝的一脸大疙瘩,又看看李小治的那张溜光水滑的脸,没说话。
已经很久没有人跟金宝开这种玩笑了,金宝听到李小治跟他提粉刺的事,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悸。到机械厂两年多了,金宝脸上的粉刺几乎变成了一种标志,厂里的人早已经看惯了这张疙疙瘩瘩的脸。在轰隆轰隆的车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颤抖,连人们相互之间的目光都变成了虚虚的一团,金宝脸上的粉刺几乎和空中飞扬的金属碎屑一样,成了车间里的一部分,谁也不会特别在意的。金宝虽然每晚还要温习过去做熟了的功课,但那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现在李小治又让他想起了脸上这些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粉刺,金宝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脸,那些红疙瘩因为害羞而变得格外鲜艳。金宝并不生李小治的气,自从长了满脸的粉刺之后,金宝便学会了宽容。金宝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因为粉刺而对不起所有人。
李小治一点也不像金宝那样胸无大志的样子,李小治有各式各样数不清的抱负。李小治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他们生活的这座小县城和这爿小厂,所以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早晚是要走的,离开这儿。说这话的时候,李小治显得十分地冷峻,似乎是站在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正因为这儿的灰败与龌龊而不敢正眼相看。每当这时,陈香总是一句话也不说,眼睛里蓄满了敬佩。但是李小治在离开之前,显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李小治有许多奇怪的举动,在周围人的眼里显得十分的怪异。比如,李小治每天都要熬夜,李小治熬夜的目的不是为了看书考大学,而是因为一些谁也不知道的事情。厂里给金宝和李小治两人分了一间集体宿舍,有一次,金宝曾经在宿舍里看见他整夜坐在那张到处都有裂缝的书桌前,反反复复地削一支铅笔。削好了折断,然后再接着削。金宝问他要干什么?李小治说我在思考,思考一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事关重大,十分重要。金宝不耐烦了,说明天还要上班呢,你他妈的发什么疯?李小治抬起头,很淡漠地笑了笑,并不介意金宝的态度。李小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对周围人的反应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李小治曾经站在陈香家的院子外面,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陈香的奶奶不认识他,还以为遇见小偷了。李小治后来说他是在看陈香晾在窗户外面的那块粉红色花手帕,那块在阳光下的花手帕,让他想到了生命。在这样一个沉闷而闭塞的地方,生命兀自灿烂地盛开着,又将无声无息孤独地凋零消失掉,这让李小治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悲哀。李小治说他本来是想进去看的,但是老太太死活不让他进门,所以只能站在外面看。李小治不光是看陈香的手帕,还看别的东西。树上成群结队的蚂蚁、地上的蟑螂、仓库里的老鼠,李小治喜欢它们,盯着它们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李小治说他思考的问题无所不包,要是把这些东西都想通了,他思考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金宝觉得李小治做这些事简直是发疯,要不然就是脑子出了问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香却十分喜欢。陈香一见到李小治那副如入无人之境的专注神情就受不了。陈香叹息般地说,李小治真像个诗人。虽然陈香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一个与文学有关联的人,但是却一口咬定李小治就是一个诗人。等到诗人李小治深更半夜再次站在陈香的窗前看她晾在外面的三角内裤时,陈香终于把李小治请进了门。于是,李小治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过去金宝与陈香在一起,只限于聊聊天,开开玩笑,金宝连陈香的手都没有拉过。对陈香,金宝多少有点把她当作是自己囊中之物的感觉。既然是自己的东西,早一天取还是晚一天取又有什么关系呢?金宝只是没有想到陈香比自己还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