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黎明了,大街上隐约传来早起晨练人的脚步声。金宝的额头上流着冷汗,侧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李小治还没有回来,屋子里除了偶尔传出几声老鼠打架的声音,一片寂静。金宝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因为折腾了一夜,衣服早掉到地上了,金宝伸手拾衣服的时候,手触到了一个纸包。那个纸包是金宝昨天放在地上的,纸包里的药是用来灭老鼠的。这间集体宿舍以前做过厂里的仓库,一大间厂房用三合板隔出一小块地方给金宝他们做宿舍,另外的一大半还放着一些淘汰下来的旧机床、不合格的螺母之类的破烂,里面还堆着车间主任家里的半囤子稻谷。因此,很快便成了老鼠们肆虐的天下,并且很快把地盘扩大到了他们的集体宿舍。李小治对身边的事从来是不屑于管的,晚上睡觉连袜子都不脱,弄得满屋子脚臭都不在乎,但是却偏偏对这些老鼠有兴趣,常常蹲在墙角喂它们吃的东西。那些老鼠见了李小治就跟见了亲人似的,一阵阵吱吱乱叫,李小治便饶有兴趣地盯着它们一看就是大半天。
金宝的手在那个纸包上停了停。包药的纸稀脏,摸上去却有一种奇怪的柔软,手指一使劲便捅出一个洞来。金宝把手指在里面点了点,再拿出来的时候发现上面已经沾了一层淡黄色的粉末。金宝把手指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然后便把舌头凑了上去。这一系列动作金宝做得十分自然,等到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那一层淡黄色粉末在舌尖上早已经变成了一滴口水。金宝把那滴口水咽了下去。既然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便没有什么阻碍了。金宝把那包药倒在碗里,用开水调好。老鼠药并不算苦,却有一点点奇怪的酸。这酸,金宝不怎么喜欢,金宝便把外婆给他买的白糖找了出来。金宝发觉老鼠药加了白糖之后,味道简直好极了。几乎还没怎么意识到,半碗药已经下肚了。这时候,金宝的心里依然十分平静。死亡,这个以前看起来十分遥远的事情如今这么近地站在自己面前,金宝忽然觉得有点可笑。这简直有点像个玩笑,几乎不像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他真的要自杀么?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死。为什么要死呢?金宝觉得倒不是自己怕死,而是害怕死之前的那些复杂烦琐的程序。现在,死忽然变成了这么一件容易的事,倒是让金宝感到有点不知所措。金宝咂了咂嘴,像一个高明的品酒师,细细鉴别着口中的余味。这就是死亡的味道么?似乎并没有多少想象中的恐怖。金宝现在觉得唯一对不住的人就是外婆,要是他死了,最伤心的人应该就是外婆了,外婆把他抚养这么大不容易,吃了不少的辛苦。但是,金宝忽然又有点不确定起来。因为,就连外婆平常也不是怎么稀罕他的样子。外婆当然是疼爱他的,可是这爱就像是喜欢自己的一件东西,一件珍贵的具有升值潜力的物品一样。只要知道他在那儿,是安全的,便可以了,没有必要在意他心里想什么。对于外婆来说,金宝的快乐和烦恼并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金宝从小就不记得对谁撒过娇,只要他一撒娇,外婆肯定把他推开,让他到一边去,别挡了道儿。而且外婆现在还不算老,每顿饭的饭量几乎跟金宝不相上下。金宝知道外婆有一笔不小的私房钱,他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但是可以肯定那笔钱一定不会少。就因为这笔钱,外婆有时候防他就跟防贼似的。金宝忽然一下子变得心灰意懒起来。
窗外的天又慢慢地变黑了。金宝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困,便躺下了。金宝打算再睡一觉,睡完这一觉之后,他可能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金宝忽然觉得微微地有些不安,但是金宝把这种情绪克制住了。金宝在睡着之前,又见到了那个女人,那个躲藏在他的身体里的女人,那个风情万种柔若无骨的女人。女人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轻得几乎难以确定那会是笑。女人的笑声在金宝的血管里像梦一般轻飘飘地游走着,令金宝昏昏欲睡。金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然后,金宝便松开手轻声地打起了呼噜。
金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外面的阳光很灿烂,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金宝的脸上,把金宝照醒了。金宝睁开眼睛,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迟到了,怎么会睡得这么死,下午两点钟还要上班呢。金宝揉了揉眼睛,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摸衣服,手指便触到了枕头边那块肮脏的纸头,金宝这才猛然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怎么?他竟然没有死?金宝愣了愣,掐了掐手臂上的肉,很疼。又摸了摸脸,脸上的粉刺经过一夜的休整,刚活过来一般,齐刷刷地立着,颗颗精壮。金宝吓了一跳,腾地坐了起来。李小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这会儿还没有睡醒,正轻轻地打着鼾。昨晚被打碎的热水瓶只剩下了一个红色的塑料壳子,碎玻璃碴子糊了一地,在阳光下像死鱼眼似的闪着光。白球鞋一只在墙根,一只被踢到了李小治的床底下,被打翻的脸盆也依然倒扣在地上。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和昨晚没有什么区别。看来这是真的了,他吃了老鼠药,没有死,竟然又活过来了。金宝从床上跳下来,慢慢地穿衣服,心里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