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讲一个故事,是我师傅说的。我师傅年轻时,碰到章太炎的弟子到寺里喝茶,两个人认识了,坐着谈论。章太炎的弟子说,章太炎定居苏州后不久,犯了一样病,白天在家睡觉,不理人,晚上就出门溜达不见踪影。人变得精瘦蜡黄,轻得像一层纸,看着就像死人。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才好,像个正常人一样夜里睡觉,白天溜达。人家问他为什么,他就说,这一个多月呢,他是到第九殿无间地狱当判官,原先的判官有事出差了,叫他临时负责一下。每到夜幕降临,就有两个人进房将他抬起,飘飘然御风而行。行至地下一处洞府,把他放到太师椅上。面前站着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地上跪了黑压压一片,大头鬼、说谎鬼、吊死鬼、僵尸鬼、淹死鬼、冻死鬼、饿死鬼、冤死鬼诸鬼轮流上前诉说前世,由他一一发落,或投胎,或嘉奖,或留地狱重罚。一夜下来,筋疲力尽,只等地狱门口的大公鸡一叫,就由先前把他抬来的那两个人,再抬他回家。
外婆说完,我递给她一支棒棒糖,她浅笑一声,没去接,说,我不喜欢你的眼神,你眼神里有不好的东西。
我说,你真的信这故事?
外婆说,听了这个故事,有信的,有不信的。信的人是聪明人,不信的人,是傻子。
我说,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情报?
外婆说,你不要慌,我慢慢和你说你爸爸其实早就回来了,城西南的蓝湖边上,有一家茶馆,就是他开的,叫“藏蓝”。我讲了这么多的事给你听,这只水晶杯子就归我了。
我让她躺了一会儿,叫了出租车打发她走了。临走时我问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太婆在车里神气活现地说,我是什么人,和你没多大关系。你把你自己搞搞清楚就好。
茶馆“藏蓝”。我看到这个“藏”字,不由得冷笑一声。
你藏得好啊!
茶馆坐落在桃花渡口,这是一个废弃的古老的渡口。现在到处开满洁白的野菊花。我去得早,出租车的司机说,茶馆肯定没开门,结果到那儿一看,门开了,门口的院子也已清扫过,盆花里都施了水。临湖的那一边,一棵宽广得像一座大厦的玉兰树上,栖满鸟儿,这些鸟儿我都认识,麻雀、喜雀、黄雀、八哥、乌鸦、白头翁、仙鹤、白鹭湖岸的木围栏边,有一个人白衣白裤,舞着闪闪发光的长剑这个人,我也认识,他是我的爸爸。他对我说,姑娘长得天仙一样,是我看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就是脸上有一丝丝冷笑,不好。
哦,原来冷笑有痕迹?
从小到大,我总以为我不认识我爸爸,其实我是认识的。遗憾的是,他不认识我。
柜台后面有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看不出年龄,也许是三十五岁,也许是五十三岁。她温情地看着我爸爸的样子,就像我真正的妈妈。衬得我真正的妈妈,反而像个不善的后娘。
我喝茶,与他聊天,用异常的目光看他。我说了我的一些情况,奇怪的是,我说的全是真实的情况,但听着不像是我。他也说了他的一些情况,我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或者有可能像我一样,说的是真话,听着像假话。但有一点我听着是与现实吻合的。他说,他与太太没有朋友,茶馆里人来人往,但他们就是没有朋友。我转眼打量一下茶馆,是的,他们很安静,到处一尘不染,安静和干净,也许就是没有朋友的缘故。我们还互相交换了几个故事,我把今天早上外婆讲的故事也告诉他了,我问他信不信章太炎当地狱判官?他坦诚地说信,因为他的人生也与章大师一样的孤单,只是没见过鬼,或者说,他的地狱不那么传奇,没有鬼神总之,我们一见如故,很谈得来。遗憾的是,他还是想不起我。茶馆里也有家常饮食,我吃了一碗野鲫鱼汤,一盘不知名的野菜,鸡蛋炒野蒜。吃完我才想起今早被我的那个“外婆”混搅了一番,忘记了洗脸刷牙。我像他家里人一样,去房间里、柜台里到处找,找了一块新毛巾,一把一次性牙刷,蹲在湖边洗脸刷牙。我这样自来熟的举动,他还是没想到我或许是一个与他很亲近的人。
一滴牙膏掉落水里,转了两圈,便化掉了。但是,化掉的水面上有痕迹,当然是要仔细看的。我忽然明白,他是不想认识我,才无法认识我。他的心里没有我的痕迹,他只要仔细看,会发现我是多么像他,我在认真说话前轻咳一声的习惯,也与他一个样。
水面上又滴了两滴东西,不是牙膏,是我的眼泪。从小到大,伴随我成长的父亲其实不存在。父亲在我三岁时出走,我现在,还是三岁。
那个坐在柜台后收账的女人突然变得刺心。
我出了茶馆,不远处有一个僻静的湖坡,外面被柳树挡着,我就在坡上呆呆地坐着,坐了五个小时,当我恢复神智时,西边的落霞正在进行疯狂大变幻,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当云彩固定在淡墨色没有退路时,预示着天也快黑了。我站起来四处找我的手机,在不远处的芦苇丛里找到了它。手机上无数个找我的电话,我按了毛豆的号码,告诉他我在某处。他说,马上就来接人。
结果是他们五个人一起来了。大榔头、小榔头、毛豆、王健夫和连凯。五个人,五辆越野吉普车。
他们不肯就走,他们要寻欢。自然地,去了不远的“藏蓝”茶馆,那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给我们弄菜。我主意已定,我想看看他,这次对我有何评价。
我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了酒杯,一时搂住毛豆,一时又靠住大榔头。后来我坐到了小榔头的腿上,连凯说,我也没等他说出那个“要”字,我就滚到他怀里了。王健夫大喜过望,对我作了一个揖,跪在我面前不起来,一直到我亲他一下才作罢。然后,我就玩了一个游戏:我坐在大榔头腿上,脸冲着小榔头笑,眼珠子朝着王健夫做眼色,手让毛豆捏着,一条腿搁在连凯身上。我们欢声笑语,茶室里却空无一人,连端水递茶的小服务员都不露面了。半夜里,我看到他静悄悄地走进来,细心地点数地上的酒瓶子。他表情从容冷静,看不出他曾经为生活燃烧过,为自己毁灭了世俗的前途。他出走前,是市长信任的年轻秘书。
我大着舌头对他说,爸爸爸,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堕落啊?
他数完瓶子,看我一眼说,姑娘,你堕落不堕落,和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