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兔兔果然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并将主客两方之间的气氛陡然拉近。一个白发苍苍,穿着一件夏威夷花衬衫的老者俨然归国华侨,用拖着长声的港式普通话感慨:“血浓于水啦。”然后从手包里掏出一只红包塞到袁兔兔手里。小李倒有点尴尬,连声说“肖公太客气”。
这时乔薇才凝神静气,时隔七年之后第一次打量小李。她惊异于自己明知道几米开外那男人是他,却无法把他和当初的小李对上号了。或者说,乔薇发现自己根本记不清小李的眉眼容貌了。她为了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心如寒潭的老姑娘。她也只好在单方面的凝望中重新认识小李:他好像没胖也没瘦,背却仿佛比当初驼了,脸型依然是清秀的,只是氤氲着一团黑不黑红不红的颜色,典型的饮酒过度,睡眠不足。 一群人握手复握手,寒暄复寒喧,在太阳底下站了半个钟头才向镇里进发。也不知道谁说了句坐了一天都坐累了,正好在空气清新的地方散个步,所有的汽车就都没了用处,只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小李已经拿出了半个主人的做派,陪着肖公和副县长走在前面,袁兔兔仍摽在他的胳膊上。他们经过学生组成的欢迎队伍时,乔薇下意识地歪过头,眼瞥向别处,而在一歪一瞥之间,她分明察觉到小李已经朝自己望过来了。小李的眼神短暂,如同蜻蜒飞过时翅膀扇出的一缕微光,却将她钉在地上,学生们呼啦啦都走了才想起来迈腿。
此后的一路上,乔薇始终落在最后,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前面鼎沸的人声统统涌进耳朵,但却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她还感到镇上人的目光从街边、门洞、窗子里铺天盖地地投射过来,按说看的不是她,但也让她步步心惊。按照程序,这一行人大概要先去镇政府听取当地领导“介绍情况”,如果资方感兴趣,就可以初步探讨投资建厂的意向了;有话没话也得消磨到傍晚时分,然后去镇招待所的内部食堂赴宴。后面那些场合当然是轮不到她一个小学老师参加的,她总算稍微清醒了些,来到拐向自家院子的巷口,就停住7脚。然而也怪了,当乔薇原地站定,整整那一群人仿佛都被她拽住了,也拖泥带水地停下。人群的核心处再次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然后有几个人分开旁人,稳步朝她走来。
领头的又是小李,而他离着乔薇还有几丈远,镇上的一个工作人员已经先跑过来,一扯乔薇的胳膊:“突然说要先去你家,快回去准备—下吧。”
“去我家?”乔薇机械地重复。
“没错,去看你爸看乔校长。”
自从乔校长的病情转入稳定期,家里便几乎没来过客人,仅仅是学校的工会逢年过节走一走程序罢了。工作人员裹挟着乔薇进门,三言两语对她母亲解释了状况,同时一个劲儿地环顾着屋里“咳、咳”,仿佛在谴责乔家的脏乱与潦草。没过片刻,人群就填满了一楼客厅,几乎每个人都在伸长了脖子喊乔校长,那架势简直像乔校长被谁故意藏匿起来一样。乔薇的母亲总算稳住情绪,上前递了几句话,就见小李面色凝重,半低着头噔噔噔地往二楼奔去。
等到乔薇到厨房凑出几只茶杯,拿竹编的托盘送上去,就看见父亲的卧室里再现了电视新闻里常见的一幕——“亲切关怀”、“传递温暖”。乔校长半卧着,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刚刚被硬扶起来,胸膛里好像扯着一只风箱呼呼作喘,小李在人们的簇拥下半躬着腰,两手紧紧握住乔校长肿胀得像河边花岗岩似的手。两人眼里盈盈发亮,不消说,那都是干言万语道不尽的感慨。
小李说:“校长,我不对,一直也没回来看您。”
乔校长说:“小李,你出息了。”
小李说:“您什么时候病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