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近那庙宇的旧址,果然残破荒芜。一堆堆烂砖碎瓦,横斜断裂的石柱石墙,丛生的野草荆棘,年久发黑的枯干苔藓……白祥云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已然阴郁的脸上,更添几分怆然和凝重。
他支撑拐杖走上前去,到一片空地间,放下拐杖,单腿站立,面对那一堆堆乱石碎瓦、一大片野坪荒草,深深地鞠了个躬。
竹妹惊呆了。她赶紧上前去搀住白祥云。白祥云一时没有站稳,半个身子竟倒在了竹妹身上。
竹妹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只好伸手搂住白祥云,把他扶到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白祥云一阵吁叹,看着这废墟,不禁感慨万千。
他告诉竹妹,他从小习医,一开始就接触针灸。以白家当时的家境和声望,他拜认的老师大多是一方名医或学有专攻的高士,而使他偏爱针灸并真正大为精进的,却是无意之间,在这荒山野庙中结识的一位老人。
那年,白祥云也就十五六岁,跟着一位新老师到这边来出诊。偶然听人说起,山上庙里新来了一位老头,病得快咽气了。兵荒马乱、战火连连的年头,这样的事很平常,但这位新老师奉行的准则是“药无三倍利,三代不行医”、“医固善,至善则自轻”,不仅自己不想理睬,还训诫徒弟不得多事。做徒弟的偏是放不下,启蒙他的是白家一位叔祖父,第一课讲的即是“良医胜于良相”、“医者济世救人”。当天在病人家过夜,趁满天星斗,白祥云支了拐杖,独自上山。
一路摸爬滚打,总算上到了半山,进到了庙里。
墙角地上,果然蜷缩着一个人。白祥云伸手一摸,那人满面髭须,冷汗淋漓;亮开手电照看,面色苍灰,双目紧闭,两手抱胸,一动不动;把腕诊脉,知道是心血耗损而又突发阻塞,西医称之心力衰竭并发心绞痛;以手试鼻息,竟然长吸缓呼,不喘不哼,不乱方寸。白祥云暗自一惊,当即断定这不是普通病人,危重之时,能强自调运气息,下吸丹田,上运太阴,以缓解心脉。他忙趴在地上,掐人中、按百会,再掏出随带的银针扎涌泉、刺合谷。一会儿,老人呻吟有声,翻过身子来,抬手指着挨墙的石案。
白祥云单腿跳过去,更加大吃一惊。石板上散落着十数枚银针,长长短短,在暗夜中一根根银亮泛光;拈一根在指间,滑润而沉。白祥云也拜会过针灸名师,哪见过这样的极品,只听相互谈论攀比间,老人顿首叹息过,这一来,他更无半点儿自恃,完全依照老人战栗与喘息中指点的经络穴道,一一针刺,到后来,弄得他自己也气喘吁吁,手软力竭。
竹妹给这故事迷住了,惊讶而激动地问:“他是什么人,怎么孤身一人住在荒庙里?”
白祥云摇头一叹,那之后相处二月有余,老人只传授白祥云技艺,从不提及他的来历。山后有一位驼背老头,说是老人的远房表侄儿,隔三两天从村里送些食物上山,见白祥云学艺虔诚,照料也细,竟然就有撒手不管的意思,极少再上山来。这一来,偌大一座山,一座庙,只有老少二人相守相处。
直到后来,老人病势日重,自觉时日不多,这才告知,他名叫范杰,是川西军阀刘湘军中的一名中校军医。
竹妹骇然变色,伸手一把捂住白祥云的嘴。和国民党伪军官相处过,单这一条罪名也够得上被镇上的革命造反派批斗死了。
白祥云笑了笑,平静宽慰道:“我也是意外结交的呀,像这次给你娘治病,意外结交了你。驼背老人去世多年,现在,你是知道这事的唯一的人。我老母亲从小念佛怕事,你见过几面的了,我还会把这样的事告诉她吗?”
竹妹心下好一阵温暖,禁不住接着问:“这么说……他是……躲避解放军?”
“不,最初是躲避他的朋友。”
范杰出身川西中医世家,先后留学德、法等国,真正学贯东西,早年在江浙一带军队中,是一大名医。后来年事渐高,更厌倦战火频仍,遂弃甲返乡,打算隐身着述以了余生。无奈盘踞川西的刘湘军中,一位老友力荐他再度出山,加官晋爵。孰料恰是这老友,一朝用药失误,断送了一位参谋长的性命,眼见无可搪塞,为求自保,嫁祸于他,害得范杰星夜出逃,从此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辗转到了川中丘陵地,流落到荷塘镇乡下。
“他就死在这里?”在竹妹眼里,废墟的一堆堆乱石头,忽然间阴气袭人,“亏得我一直爱上这儿来,可以避开下面的过路人。他真就死在这里呀?”
“真的。并且,还就安葬在这山上。”白祥云淡淡苦笑,“不过,我得信守承诺。他老人家临终的最后心愿和要求,就是要我永不泄露他的墓地。”
原来,范杰孤身逃匿之后,流徙迁转,在这异乡异地病势沉重。他那深深的墓坑,竟是他以病弱之躯开土凿石亲手完成,到选定的吉日吉时,才要求白祥云背他去。白祥云当时十五六岁,初长成人,支撑双拐,背负一羸弱老人,也还能勉力而为。睡入墓室,老人才道出已先用了药物,不一时便可解脱,下赴九泉。
以老人那时的挣扎时日,解脱一说倒很贴切。白祥云终还是个半大孩子,更念及师徒情分,顿时放声悲哭。老人叹道也算善缘,临去尚有几声哭,几滴泪,足矣。临死前,范杰告诉白祥云,破庙中存有一只匣子,算是他最后一点儿回报的礼物,留存一点儿念想。说完,口吐几星白沫,随即咽气阖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