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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女儿上了高中住了校,苇子就觉得一下子解放了。晚上再也不用给女儿检查作业听写签字,中午不回来做饭也不用内疚了。尽管整个晚上的时间都属于她自己的了,但是她还是不能像那些特别会生活的女人一样,下了班就去逛街,逛饿了想吃啥吃啥;要不就去做脸,躺在美容床上让人家按摩着睡上一觉;要不就去练瑜伽,把自己的身体弄得像长虫一样那么柔软。而苇子下班回家虽然身子回来了,心却常常还在没写完的材料上。苇子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工作从来不对付,哪怕是个几百字的小报道,她也要认真思索找个好角度,为了写好材料经常是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好像连自己的骨髓油都被榨出来了。特别是写一些劳模事迹材料的时候,她动的是真感情,她要在采访中努力调动起自己对劳模的敬仰之情,然后再从不同角度攫取大量的素材,再细心地选取,不放过任何一个闪光点,不动声色地雕刻,再巧妙地升华,读后让人肃然起敬。难怪她写的事迹材料大多都能立住脚,这劳模在她的宣传下,也一路高升,升到局里的、市里的,省里的,还有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苇子私下里想,他们的思想境界和情怀哪里是他们自己的?但苇子知道自己是个幕后英雄,那些劳模的光彩与自己无关,这就是工作,我就是干这个的。每写完这样一个材料,她都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身心憔悴,不写完,她就吃不下睡不着,常常是这个没完,下一个又等着了,一年到头没完没了。光动感情还不行,还要有理性,上级领导都说什么了,上面的文件又有什么新精神了,这些始终都要在脑子里提着不敢放下,一放下,就找不到方向了,所以她经常觉得自己太累了。
有人说一种工作干时间长了就会产生倦怠,苇子觉得像这种熬心血的工作不光是倦怠,甚至都会折寿。近年来苇子的睡眠越来越不好了,最烦的是上级要的一些无中生有式的材料要她写,她就幻想着自己怎么才能躲过这一“劫”,她知道是躲不过去的,部里的干事都是新来的,写点有的放矢的消息、报道什么的还凑合,写这些空穴来风式的东西,就得她这样会云山雾罩的“老笔杆子”来兑付,再说她是副部长,这个角色一般都是业务最出色能挑大梁的。每每这个时候,苇子都要在内心里挣扎一番之后才动手去写,她知道这样没有用。自己写的东西没有用,上级要了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但这就是工作,没办法。有时她还发感慨觉得自己的生命都浪费在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上了。所以她就一边写着还一边幻想着如果自己能生一场大病就好了,最好是住院一个月,也能让自己好好休息休息。有一次苇子发现自己的右侧乳房里长了一个杏核那么大的硬物,一按还叽哩咕噜地乱转。老公知道后比她还害怕,就拉着她去医院检查。为了挂上专家号,老公早晨四点多就去医院排队了。给她做检查的是外科主任,有名的“一刀”,他说这种活动性的肿瘤可以肯定是良性的,建议她切除,现在切可以,再长大一些切也可以。苇子一听这话眼前一亮,立即问,切除后需不需要休息。“一刀”主任说这是个小手术,在门诊做就可以,但术后至少要休息一周,具体要看情况。苇子说能休息两周就更好了吧,主任说那当然。苇子抑制着自己的高兴边整理衣服边问,那如果不立即做的话会不会癌变?“一刀”主任语气很肯定地说,不会,那是两回事。苇子满足地起身说了声谢谢就出来了。老公建议她还是早点切掉,这东西留在身体里毕竟没什么好处。可苇子却说,不切,等工作太累的时候再切。老公就有些急,有病了还等啥啊?太累可以申请休假呀!苇子也有些不耐烦,休什么假啊?在机关哪有休假这一说,谁要休假谁就是不敬业你知道吗?苇子说这话时忘了这是在医院,发现有人朝他们回头才想起来,于是她立即住了口,两人像不认识似的谁也不理谁,拉开五、六米的距离走出了医院。
自从苇子的乳房里长出了一个随时可以切除的小肿瘤以后,她的情绪好多了,因为这意味着她可以随意选择休息的时间。可是时间过去快两年了,苇子还是没有去手术,不是不想去,而是她不好意思把工作推给别人,自己大小也是个领导,怎么能在关键时刻逃避呢?她得的这种病也不是必须立即治疗的急病,选择什么时间去都好像不大好,她的心思好像能被别人猜到似的。老公没有忘记这件事,就总提醒她忙时去不了就忙完了去,可哪有忙完的时候,大活干完了还有小活等着,所以就以瘤子没长大为由一直拖着,反正也不疼不痒的,关键是专家说了这是良性的不会恶变。
静下来的时候想一想,苇子觉得自己真挺可怜的。但这种想法能跟谁说呢?和当年一起当工人的工友们说,人家会骂她得便宜卖乖臭显摆;和机关里的同事说,人家会撇嘴,就你干得多工作累啊;和搞文字的同行说,人家会以为这是标榜自己敬业。所以苇子就跟谁也不说了,有火有气只有回家发到老公和孩子身上。所以,这么多年来,老公只要看苇子下班回来阴着脸,就知道有材料没写完,晚上要加班,这样的时候就要千万小心,当然还有女儿,这个时候挨揍的几率最高。
这天,苇子带着王总布置的任务回家了。一进家门就开电脑,然后就在包里“哗啦哗啦”地翻U盘。老公说:有活啊,苇子“嗯”了一声。老公就赶紧关了苇子的房门,好像这房间有炸弹一样必须把它封死,他进到厨房以后还把厨房的门也关死。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准备着和苇子的晚餐,心想,像我这样的老公到哪找去,过日子就是过日子,你要什么共同语言啊,不就是吃饭睡觉吗。
老公是苇子刚参加工作在机组上倒班时认识的,那时他是班长,也是苇子的师傅。苇子刚来时有对象,是技工学校的同学。毕业分配时,有好几个去向,有路子的人都分到好地方去了,苇子和她的男朋友两家都是普通工人家庭,一点路子也没有,只有到机组上倒班了。虽然这倒班工作破坏人的生物钟,但是能和男朋友在一起也算不错。
报到以后,两人整天成双入对的。分班的时候,领导故意没把他俩分到一起,这很正常,否则运行岗位不成了恋爱场所了吗。可是不到一年,两人分手了,原因是男友被他们班风流又漂亮的“小马子”——一个叫毛欢儿的女孩给橇了行了。苇子失恋以后,整天不说话,上夜班时不用师傅提醒,很自觉地不睡岗。但她的心思却不在那些仪表上,眼睛盯一会前面,就低头写着什么。一个班有八、九个人,到了下半夜大多都熬不住了,只有她和班长醒着。班长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知道苇子在写诗,按规定这是犯纪律的,被单元长看到不仅要没收,还会连累到班组一起扣奖金。但班长没有制止过她,反而还替她放哨打更,有好几次单元长来查岗,都是班长提醒她赶快收起来才没有被惩罚。不久,苇子的诗歌就在本地的报纸上接二连三地发表出来,同时她和班长的关系也像这些诗歌一样公开了。这回单位的人可就看不明白了,这苇子写的诗歌是因与前男友的失恋,可现实中却与另一个男子谈着恋爱,而且这男子是个没有文艺细胞也没什么文化的人,长相也一般,家庭条件更不好,快三十了还找不到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