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是我今生到过的最大的城市啦,黑龙江就打城边流过。城里有高楼,有光溜溜的马路,有吉普车。街上骑自行车的人多,让我觉得这个地方挺富裕的。一些女人穿着裙子,露着腿,看得出这个地方挺开放的。客运站就在码头边,车还没停下来,我就望见了码头上的客船和货船。
往上游漠河去的船每星期有两趟,一趟大船,一趟小船。那儿的人管大船叫大龙客,小船叫小龙客。我们到的当天上午,小龙客刚走,大龙客要两天后才开。我乐意在黑河耽搁两天,想着这次到了老潘那里,一头扎进大山里,指不定哪年哪月再出来呢,我得给脑子里攒点儿好风景,空落时好有个念想啊。买了船票后,我就领着孩子逛商店,买了二十尺蓝色斜纹布、五尺平纹花布,想着过年时给孩子们做新衣。黑河的对岸就是苏联,有家商店有苏联围巾卖,我看着花色和质地都好,又不贵,给自己买了一块。除了这些,我还买了几条肥皂和几包蜡烛,把手里的钱基本花光了。上船时,兜里只剩六块钱啦。不过那时的钱真顶用呀,我们娘儿几个在船上吃一顿饭,一块钱就够了。
大龙客比小龙客慢,又是逆水走,该是一天到的路,走了两天。坐船比坐敞篷汽车要舒服多了,稳当,又风凉。白天时,我领着孩子站在船尾看山水,看江鸥,也看船上的厨子捕鱼。那时的鱼真旺呀,撒下一片网,隔半个钟头起网,起码能弄到一脸盆鱼。孩子们玩儿得高兴,到了下船时,个个都舍不得。
我们下船的地方叫开库康,有人把它念白了,就成了开裤裆。老潘所在的小岔河经营所,离开库康还有五十多里呢。一下船,就有一个瘦高个儿的小伙子走上来问我,是潘大嫂吧?我说是啊。他说,我叫崔大林,潘所长让我来接你,我等了一个星期了。我对他说,这一路出来不顺当,在老鸹岭遇雨耽搁了三天,在黑河等大龙客又耽搁了两天。小伙子说,我还想呢,要是这趟船再等不来你们,我就回林场了。崔大林接过我怀中的猪油坛子,说,潘大嫂,你可真能耐,领着仨孩子,又倒火车又换船的,还捧着个坛子!
这崔大林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机灵,会说话。他说他是林场的通讯员。
我跟在崔大林身后去客店的时候,心里想,老潘当了所长了,看来在这里干得不错呀。可他在信上一个字也没透露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好事坏事都不爱跟女人说。
大龙客在开库康停了二十分钟,接着走了,它还有三站到终点呢。我们在开库康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路了。
崔大林准备了一副担子,挑着两个箩筐。他让老二坐在前筐,说是男孩子皮实,不怕日头。老小坐在后筐,说是有他的身影做着阴凉,老小在后筐就不会觉得太晒。他还把我们带来的东西分装在两个箩筐里。他挑着担子在前,我和老大跟在后面。我把猪油坛子放在背篓里,背在肩上,比抱在怀中要得劲儿多了。
要是轻手利脚地走五十里路,也得多半天,何况我们挑担背篓的,走的又是林间小路呢。崔大林虽然有力气,但他每挑个半小时左右,也要停下来喘口气。歇着时,老大爱问,还有多远?崔大林总是说,快了,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那时山上的树真多啊,水桶那么粗的落叶松和碗口粗的白桦树随处可见。林子中的鸟儿也多,啾啾地叫得怪好听。渴了,我们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吃上一把从开库康客店买的炒米。林子里的野花也多,老小坐在后筐里,时不时伸出手揪上一朵,不管是红百合、白芍药还是紫菊花,只管往嘴里填。我怕有些不认识的花会药着她,只让她吃百合花。大概她嘴里有了花香的缘故吧,蝴蝶和蜜蜂爱往她嘴丫飞,她哇哇叫着,挥着小手赶它们。要说林中什么东西最厌烦人?那就是蚊子、瞎蠓和小咬。它们都是爱喝人血的家伙。我们走着路的,它们难下口,坐在箩筐里的老二和老小可就遭殃了,到了中午,我发现老二的左眼皮让瞎蠓给咬肿了,他看上去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老小呢,她的脖子和胳膊让蚊子叮了好多处,起了一片红点儿。我心疼坏了,心里忍不住埋怨老潘,他也不想着我领着仨孩子一路有多辛苦,只打发个人来,真心狠啊。想着到了那里后,一定不和他睡一个被窝,晾着他。
我们拖拖拉拉走到下午,忽然听见密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崔大林放下担子对我说,这一定是打猎的鄂伦春人。果然,一忽的工夫,就见一匹棕红色的马从林子中蹿出,马上是一个挎着猎枪穿着布袍子的鄂伦春人。他见了我们,跳下马,问崔大林我们要去哪里。崔大林说去小岔河经营所。鄂伦春人说他可以用马送我们过去。我让崔大林卸了担子,把箩筐吊在马上,但崔大林说他不累,非让我和老大骑马。老大胆子小,不肯骑。我也没骑过马,但看着马还算温顺,再说我累得不行了,看见马跟见了救星似的,就背着猪油坛子壮着胆上马了。刚上去时晃悠了几下,走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开始时鄂伦春人帮我牵着马,后来他看我骑得稳,就去抢崔大林的担子,说是换换肩,让他歇一歇。鄂伦春人的心眼儿真是好使啊。
山中的路坑坑洼洼的,走这样的路,再有经验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在马上自在了一个多钟头后,我们经过一片裸露着青石的柳树丛。没想到马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它一侧歪,我从马上掉了下来。我倒是没怎么伤着,就是胳膊肘和膝盖破了点儿皮,可是那个猪油坛子可怜见的,摔碎了。一想到坛子抱了一路,快到地方却出了事了,我哭了。心疼白花花的猪油,更心疼那个漂亮的坛子,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它留在老鸹岭客栈呢。崔大林见我哭,就安慰我,说是把坛子的碎瓷拨拉开,猪油还是能吃的。他把能盛油的东西都拿来了,闷罐,碗,一把一把地往里划拉猪油。这些器物满了后,我把老潘弟弟送的油纸伞打开,把余下的猪油收进伞里。好端端的猪油沾上了草,一些蚂蚁在里面钻来钻去,我那心啊,别提有多难过了!但我凡事能看得开,想着这个坛子太美了,所以命薄,碎就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