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父亲工作的小镇商店外调是这一年的秋天,山上的草、树叶都发黄了,我家的房子也该换房草了。那天下午,父亲和哥蹲在房顶上换房草,我和三弟在下边递着干草捆。下过两场霜后,前院菜园子里的豆角、黄瓜架上的秧子,已叫霜打得七零八落,零星的黄叶凄凄地被风吹着,很像父亲那张晦暗的脸,他的头发也被风吹得像乱草一样,东一绺西一绺的。哥在上面机械地干着,他已经高中毕业正准备分到青年点去。
在一阵刮过房顶的风声中,林业局挂在电线杆子上的喇叭突然响了。这还不到广播时间,林业局街上的喇叭一般是在早上、中午和晚饭时响,这时候才刚刚下午三点钟。先是响起了一阵很沉重的哀乐,这种的哀乐这一年响过两次了,一次是周总理逝世时,一次是朱委员长逝世时。我们也熟悉了。开始我们谁也没去多想,风刮得断断续续,也让我们听得不太清,闷头在干着手里的活,吹到耳里的风声就传来一个男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他在播送一条讣告一条不太敢让我们相信自己耳朵的讣告!房上房下的我们四个人都呆呆地像被什么钉住了,停住了手里的活计。一捆黄草散落下来,父亲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摇晃了一下身子。之后他蹲在房顶上,双手抱着头说:完啦,这回完啦风吹着父亲悲痛的哭声传下来。
我家1976年秋天刚刚换了一半房草的房顶就新一半旧一半地停在了那里。
五
父亲说的没错,因为毛主席的逝世,一切都停了下来,包括去苔青小镇上搞外调的人也撤回来了,人人臂上都戴起了黑纱。
我那时已经上高一,每天去学校要做的事情就是和女同学一起叠小白花,我们班主任换成了一个姓宋的教政治的女老师。张曼卓还和我在一个班。因为伟大领袖的去世,停止了一切娱乐活动,学校文艺宣传队实际上就自动取消了。她和我们一样每天在教室里叠小白花,她穿着一身的黑衣服,脸上显得有点惨白。
平时打打闹闹的男同学,这个时候都变得脚步轻轻起来,不敢大声说话。只有一堆堆小白花从我们手中叠出,被送到贮木场工人们的手中
无异,我家和那个时候所有人家一样,都处于一种压抑的气氛中,更叫我家感到压抑的是父亲那个前途未卜的档案调查,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每天回到家中,父亲的叶子烟抽得更凶了,常常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哥在青年点很少回来,当然他们青年点也在忙着搞追悼活动。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到房后的木柈子垛上去,邻居家的狗这几日也像受到感染似的一声不吭了。我坐在木柈子垛上数星星,秋风很凉,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一颗流星从西边的夜空中划过,我突然想到毛主席逝世的前一个晚上有没有流星陨落?民间传说天上一颗流星陨落,地上就要有一个伟人去世的。这样说来那天晚上一定有流星陨落的。我家房顶苫了一半的房草散发出一股新草味儿。
在我冷得快要从木柈子垛上下来时,我看见黑暗的街面上无声地出现了一个旋转的身影。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看花了眼,睁了睁眼细看,没错,是个人影。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脚上穿着一双白鞋。就是这双白鞋叫我认出是张曼卓来的,这是她在台上演出时穿过的白舞鞋。她在跳着白毛女的旋转独舞。她的头发披散开来,双脚在这坑洼不平的泥地街面旋转着,一会儿把头仰上去,一会儿又把一只脚尖搬过肩部,她灵活的身影就像黑暗中的一只蝴蝶在飞来飞去的。开始我还有点担心她别撞到柴火垛上去,可是我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她在那里不知跳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手心里沁出一层汗液来,冷冰冰的。最后她又像猫一样无声地从黑暗中消失了。我又揉了一下眼睛,街面上空空的什么影子都没有了。
我很奇怪这件事过后会被别人知道,因为那天夜里我相信只有我一个人看到的。而且我是不可能报告到宋老师那里去的。我过后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张曼卓那几天正要被宋老师推荐为班上团支部书记的人选。那几天她是班上流泪流得最多的女生,眼圈都哭红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