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一忍,为何要忍呢?这是阿黄的权利,说明它生理没问题!田慧语气锋利,含着冰凌子的眼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半分钟,而她这长长的一眼,让孙子明心里莫名其妙地发虚不安。
孙子明和田慧分房而睡已经三年多了,各睡各的房间,过着传说中精神夫妻的平安而优雅的日子。女儿高考那一年,田慧陪着女儿熬夜,孙子明正好闹失眠,就搬到了书房。以后,孙子明依然说他的睡眠质量欠佳,就再也没有搬回去。他的睡眠当然有些问题,但事实是,分居这段日子,他已经很享用并且习惯独自而眠了。房间里安静如水,时间的钟摆仿佛也停滞,床头灯投下一波柔和的明亮,他就躺在灯光外的暗影里,眼睛随意地落在某处,心里什么也不想,又什么都想,直到眼睛生涩,朦胧睡去。每天晚上,他几乎迷恋上了这段入睡前最静谧的时光,透明得像是一池深山的清泉,脱离凡尘和世俗。早晨醒来时,他甚至都盼望天黑快点到来。至于夫妻的性事,他真真切切几乎是淡忘了,虽然他还不至于那么老。可是,他确实没有一点那方面的心思了。
但分居好像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夫妻关系,他们还和原来一样安安稳稳地生活,相敬如宾,相安无事。孙子明在家吃晚饭的时候不是很多,早晨走了,晚上回家向田慧报个到,然后就回书房。他和田慧向来话不多,现在话就更少了。田慧不太懂他的事,搞不明白,也看不清楚,她的生活线条很简单,只有家和孩子。但她对他却充满仰视般的爱情,因为这个男人的光芒把她照耀得也明亮起来,她感到了夫贵妻荣的满足和自豪。
孙子明答应好好照顾特殊时期的阿黄。
过了一天,他要去省里开两天会,把认识的人想了一圈,感觉能真心对待阿黄的也只有段小妍了。他给段小妍打电话。
那边嘻嘻笑了一阵,然后说,她正好休班,时间倒是有,就是没地方,她的室友任盈盈不知受过什么刺激,特别害怕狗,以致于谈狗色变,阿黄是活的,能保证不跑到人家的私人空间里去吗?
孙子明还没有说话,她又说,这还不简单吗?我带着阿黄去你的小家住啊!
段小妍称他的另一个私人地方为小家,久而久之,他也就默认这个称呼了。一次,他喝了酒,在那里给段小妍打电话,聊着聊着就告诉了她这个秘密。从那以后,段小妍就把这个地方挂在了嘴上,经常嚷着要去参观一下,他却一直没有同意。
是的,孙子明有一个小家,那是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地方,连田慧都不知道。他应酬完那些大大小小的饭局,从热闹的寒暄中抽身出来,时常会去那里待上一段时间,一两个小时,甚至一晚上。他去了先把所有的门窗四敞大开,让外边的风无遮拦地乘虚而入,他坐在穿堂风直通而过的地方,凝眸望着阳台外面的世界。半小时后,他会把所有的门窗再一层层关死,然后拉上厚厚的窗帘,进到那间最隐蔽的屋子里,拿起麦克风,霎时,音乐潮水一般漫过来,转瞬把他淹没
有谁能想到今天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孙子明,当年读大学时曾经是风靡校园的情歌王子呢!青涩时代的他,着装时尚,鼻梁上架一副当时最流行的茶色眼镜,经常招摇地在校园里走过,身边走马灯似的换着女孩子。每年学校里的迎新晚会、国庆晚会、元旦晚会或者别的什么庆祝活动,都是他大显身手最出风头的时候。他不但策划组织整场晚会,还是最主要的演员。他自己弹着吉他独唱,有时还会找一个女搭档情歌对唱。他在台上唱歌的时候,范儿有模有样,举手投足间不输于任何明星大腕,倾倒了全场的男生女生。1987 年春节后,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在大江南北熊熊燃烧了起来,那一年的迎新晚会,他演唱了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也像费翔那般极尽舒展地热歌热舞,瞬间点燃了全场的男生女生,台下的尖叫声口哨声鼓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在沸腾的热浪中,他酣畅淋漓,挥洒自如,感觉自己是一匹腾跃的奔马,正天马行空地任意遨游。那个晚上永远刻在了他青春的记忆中。
像他这样鹤立鸡群风光无限的男生,学生会副主席,兼任宣传部部长,想不谈恋爱都不行,想正儿八经地谈一场恋爱也不行,面前的女孩子莺声燕语,应接不暇,他自然军心大乱,就一场接一场地风花雪月,维持最长的一段恋爱也就小半年,临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没修成什么正果。吃毕业散伙饭时,班长黄昌盛打着哈哈,充满羡慕嫉妒恨地说,他是天生属于大众情人型的男人,如果真名花有主了,可能真会闹出痴情女同学跳楼的惨剧!黄昌盛是讽刺一场曾和他有关的女生跳楼的闹剧。
毕业后,大家鸟兽状,各奔东西,他竟然从政了。
那一年班里有两个选调生名额,一个是黄昌盛,另一个是他。黄昌盛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喜不自禁,而他却有些无奈地接受了。当初,他和父亲商量打算要放弃这个机会,去做一名流浪歌手时,干了一辈子小科员的父亲突然雷霆大怒,眼睛血红,气急败坏地抓过他的吉他狠狠摔在了地上,还在身首异处的吉他上面连踩几脚,父亲捂着胸口大喊,后悔给他买了这把吉他!吉他是他考上省重点高中时,父亲送给他的礼物。父亲怕他学业太紧张,鼓动他可以弹弹吉他,放松一下。没有想到,他对音乐这东西有天生的禀赋,偷偷把业余搞成了专业。然后,120 救护车呼啸着来了,把他的父亲拉到了医院。父亲住院时,不让他陪床照顾,让他滚得远远的,说不想再看见他。母亲流着眼泪求他不要再任性了,什么流浪歌手,简直就是胡闹,那会要了父亲的命!
但他上班的第二年,父亲还是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他内心充满自责,觉得父亲的早逝和他有关。他也明白,父亲在世时,最希望他能事业有成,打个翻身仗,把失去的脸面挣回来。因为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一辈子只是个小科员。
时光飞逝,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他倒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仕途还算顺利,从乡镇,到县城,然后调到了市旅游局,他是三个副局长之一,一个悬在半空的副县级官位,一个很诱惑人也很折磨人的职位。
走上了仕途,就得按照仕途的游戏规则做人做事,社会才是最好的老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一个人认清现实和周围环境。在乡镇时,他和田慧结了婚,一个风平浪静的温顺女子。当时,认识田慧的人都说田慧走了狗屎运。在他见过的几个女孩子里面,田慧的条件最差,在镇幼儿园当教师,相貌一般,幼师学历。但孙子明看她的第一眼,就感觉是她了,因为她脸上那种安顺平静,不争不抢,随遇而安的神情打动了他,他相信,这是个一生都不会给他添乱的女人。
这么多年的仕途,无数的暗流险滩,孙子明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倒是一路升迁,平平安安走下来了。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些年以来,他一直套着一身得体的衣服,他亲自为自己量身定做的衣服,而把真实的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藏了起来。他穿着这套衣服,小心应对着周围的人和事,但调到市里这七八年,他感到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了,而身上的那套衣服愈来愈重,使他有了无法承受的痛苦。他想透透气,吸点氧了,否则,他怕自己的内心也会发霉,结满青苔一样的绿毛,然后一点点地烂掉。这时,他才小心翼翼扒开了心中最深处那块芳香四溢的青草地,结满了清晨的露珠,闪耀着青葱岁月的最美的梦想,依然那么鲜活亮丽。他这才发现,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真的毁掉它,而是悄悄养在了心灵的后花园里。
于是,他就租了这个房子,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舞台。
现在,他几乎不唱情歌了,他喜欢上了摇滚歌曲。他最痴迷新摇滚,其次是花儿乐队、唐朝乐队,还有国外的Death 乐队和Black 乐队,有时,他也会唱一唱黄家驹和崔健的经典歌曲。这是他一个人的世界,观众和演员只有他自己,脱下身上的那套衣服,露出最原始最本真的自己,想怎样疯,就怎样疯。他时常唱得大汗淋漓,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躺在长沙发上,大口地喘着气,那种滋味痛快得想狼嚎几声!然后,他会去洗澡,重新穿上西装,扎好领带,吹干头发,走出去,去做回现实生活中的那个他!
他不仅来这里唱歌,有时还会哭。一个四十大几的男人,好像和流泪是不大沾边的。第一次听到那首《怒放的生命》,他刚刚应酬完中午的一个饭局,坐在车上,半醉的大脑却异常清醒,车窗开着,那金属般充满质感的声音反复唱着: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