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喇叭没日没夜的响着。一个一个的节目轮番着排练,务必要做到熟记于心,步步到位。邱立担任总导演,手上拿着之前创作的台本。突然,黄风从村公所里狂奔而出。
“我的摩托车丢了。”他绝望地叫道。
邱立停了下来,问,什么时候的事?黄风想了想,说,“昨天下午还在骑,晚上停在篮球架下的。”因为太忙了,黄风忘记了他的摩托车,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这是大事。梁发福瑟瑟发抖。他做了一个判断:摩托车绝对没有离开风岭,因为这里没有人会骑。所有的排练工作停了下来,工作组的人带着民兵,挨家挨户展开了搜索。
没有人表现出丝毫反对。反对?便成了做贼心虚。甚至,还要主动带着工作组的人搜自己的家,排除掉每一个可能藏一辆摩托车的角落。连安白云家也没有放过。
然后,搜遍了风岭的每户人家,甚至附近的树林里都去找了,还是没有找到摩托车。黄风像只病猫,夹着尾巴,萎靡不振地坐在场边看着别人排练,仿佛他丢的不是一辆摩托,而是魂。那天是五月一号,劳动节。风岭的人们第一次在劳动节的时候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村公所前的篮球场上挤满了人,留出中间的空地供大家排练。人们惊讶地看到,那些平时里吊儿郎当的年轻人,经过不断地训练,居然也能有模有样。邱立说,这是最后的巩固时期,三天以后,我们就要在汇报演出中见分晓。
多年以后,我一直怀念着那个时候的风岭。人们像着了魔,吃了药,嘴里张口就哼出一段歌。篮球场上燃着熊熊篝火,人们围着火,尽情唱,尽情跳。洋芋在炭火里捂着,白酒装在碗里,酒碗在人们的手上传递着。
赵小棒喝多了,要给大家唱歌,他唱了一首《黄土高坡》。他把胸脯当成鼓,使劲拍着,大声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赵小棒唱完,蹲在地上,半天不出声了。一阵风刮起来,人们忙着捂住酒碗。
“老子要到外面去!”赵小棒突然站起来,“不闯出一片天地,绝不回来。”
人们呆呆地看着赵小棒,忘记了碗里的酒和火中的洋芋。后来我想,有些东西一直都在,只是被生活压在心里,比如爱情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人心原本是一扇窗,后来在歌舞中变成了一扇门。走出去吧,赵小棒!山外不止是山,还有平原和沙漠,还有海洋和冰川。
6
人们行走在山路上,远远看去像一群群蚂蚁。我们也是其中的蚂蚁。风岭的人们肩扛红旗,从山上走到河边,再从河边爬坡到乡政府。我们看到各条通往乡政府的路上,都在走着人。上坡的时候,大家都忙着赶路;平路上,大家就跟着哨子的节奏齐步走;下坡,我们一起唱《团结就是力量》。我们也能听到其他路上的人也在唱歌,《社会主义好》;还有人在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声中,灰尘万丈,像一支军队正在经过。
我激动得有些喘不上气来,被呛了几口灰尘,咳嗽起来。安白云走在我前面,她不时回过头来,看队伍是否完整。我想,那个时候,她可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了她的鸭子。黄风走在队伍的最后,病蔫蔫的。丢摩托车这件事,对于风岭人来说,其实并不算一件坏事。
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大喇叭里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数千人出现在乡政府和学校所在地,完全占领了那个小山包。商店里挤满了人,买一碗白酒,几个人传递着喝,仿佛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落脚之地。路上走着人,身着鲜艳的舞台装。笑声荡漾开来,他们相互点评着对方的装扮。
我们学校门口的操场上,搭起了舞台,教室里的桌子用来做嘉宾席,凳子整齐地摆放在了水泥地上。各个代表队依次入场,一队小学生正在列队欢迎。这么多人,就这样像蚂蚁归巢般地涌进了学校的操场里。外面还有人在拼命往里挤,嘴里大喊,“我们有节目,我们有节目。”
五月的太阳,上午也很热。新鲜劲儿一过,坐着待演的人们开始流露出烦躁的情绪。乡里杀了一头牛给工作组成员办招待,而农民们,闻着肉香,咽着唾液。
“妈的,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赵小棒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掏了一支烟出来点上,对旁边的李偏偏说,“你帮我看着位子,我去撒泡尿。”
赵小棒演的是孙悟空。他站起身来,人们便笑作一团。他做了金鸡独立望月式的招牌动作,说,“请让一下,让一下,我要上厕所。”
人越来越多,有人提议,将教室门打开,让那些无法在操场上立足的人去到教室里观看演出。尽管这样,还是有人爬到了围墙上去坐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舞台,演出就要开始了。
邱立他们拥着一个肥头大耳的领导走向嘉宾席,有人带头热烈鼓掌。小学生们提高了声音: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那领导微笑着,向大家挥手,坐到了主席台上。
冗长的讲话。那些关于社教运动的必要性的内容,我们已经听了无数遍。邱立和那领导坐一排,黄风、刘大蒙、方田等人,坐在了后面一排。黄风一脸严肃,不知所因。安白云仍然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