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喇叭架在村支书梁发福家门前的柳树上,只要它响起来,内容基本是催交公粮、让全村已婚妇女去乡政府体检、让村民开会之类的破事。村支书梁发福往往是“喂”三声才开始通知正事: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社教运动开始了,社教运动开始了。请大家今晚八点,到村公所开会。
安白云问我,什么是社教运动?
我说,不知道,好像是摔跤运动?
其实关于社教运动,连梁发福也讲不清楚。乡长在广播里给各村干部念了一份文件,然后让他们组织村民开会,这好像是在考验村干部的理解能力。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梁发福努力回忆文件内容,“要让大家解放思想,工作组要下乡了。”
又要运动了?父辈们惊恐不已。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不抓生产,天天搞批斗?这样发问的人,认真地看着梁发福,看得他心里发毛。他知道,如果真的搞批斗,他是跑不掉的。梁发福请大家抽烟,烟雾袅绕中,村民赵大锤突然站起来,扯开他的破嗓子唱: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阶级队伍组织好,地富反坏垮了台。赵大锤是个铁匠,早年力大无比,风箱的声音能传半个村,现在他老了,整天怀念年轻时光。他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砍掉地主张老财的刀是出自他的炉子,“像削在水上一样,头便滚到了一旁。”他的儿子赵小棒没有继承他的手艺,而是做了一名木匠,技艺一般,能勉强混口饭吃。赵小棒每次外出做家具回来,都会给安白云带一点礼物,有时是一个小圆镜,有时是一朵扎在头发上的花。
开会那天晚上,赵小棒一直朝安白云身边挤,越贴越近。我急中生智,转身去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三个鞭炮,悄悄点燃一个,扔在了赵小棒脚下。赵小棒“妈呦”一声跳起来,安白云也吓得大叫,众人笑,我撒腿跑了。我在月光中纵身爬上了路边的一棵树,骑在树桠里,学猫头鹰叫。我看到安白云开完会后,独自一个人回家。她在嘴里哼哼唱唱。我猛然从树上跳了下来,将她吓得倒退了三步。我哈哈大笑,她伸手打我,我笑着跑开了。
“是我扔的鞭炮,”我说,“赵小棒都要贴到你身上了。”
安白云突然朝我追了上来,“你不要跑,”她说,“我有好东西要给你。”我仍然拼命跑,我才不上她的当呢。但多年以后,当我想起这一段,隐隐有些后悔:或许,她当时真的有“东西”给我。
晚上,我的父母在讨论运动的事。我爸说,如果真的运动了,怕是娃娃们又没法上学了。
我说,我要上,我要考到城里去。
妈摸着我的头,确认我没有发烧后,说,你是不知道运动是什么样的,运动就像一阵风。
2
长大以后,我通过各种搜索引擎查“社教运动”,得到的都是寥寥数语。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我的故乡,真的有掀起过这么一场运动。持续时间不长,像一阵风。
那天我去上学,我们老师已经成了社教运动的宣讲员。他给每个学生发一本复印出来的歌曲,上面是《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唱祖国》《学习雷锋好榜样》……我翻看了一眼歌本,扔到了一旁,这些老掉牙的歌,我没兴趣唱。
“社教运动来了,我们还能上学吗?”我问老师。
“能,当然能!你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啊。”
考到城里去,才算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想。
下午的时候,从乡政府去风岭的路上走着五个人,四男一女。他们背着行军包,情绪激昂,对眼前的山山水水发出一惊一乍的赞叹。他们坐在安白云放鸭子的河边,探讨河里的水能不能喝。那个唯一的中年女子,随手在路边摘了一朵花戴在头上,张开一双兰花指,在河边扭着屁股唱了起来: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当她唱到“哎巴扎嘿”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她像是从收音机里出来的人。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带头鼓掌,说赵主任的歌声完全不输给才旦卓玛。一个满头卷发的老头从腰间掏出快板,即兴来了一段:不觉来到小河边,河边的蝴蝶舞翩翩,社教运动要开展,解放思想走在前。最后几个人一起拍手——走在前。
安白云恰好在这个时候赶着鸭子嘎嘎嘎地走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人,低着头走了。“好漂亮,”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目光追随着安白云和她的鸭群,直到他们在河滩上消失。
“黄风,你又春心荡漾了。”那个卷头发的老头开了个玩笑,“要不要就在这里安家了?”
“如果是娶她,我还真的愿意。”黄风扶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不甘地继续朝安白云消失的方向张望。当他确定已经看不见安白云后,才遗憾地背上行军包朝前走了。他们一路欢声笑语,不曾留意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孩。我一直跟到他们走进了梁发福家。
“真的要运动了,”我一口气跑回家里,告诉我父亲,“工作组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