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坏了一边镜片,样子非常滑稽,看人的时候,镜框里的那只眼睛总是眯着。很多人一遍遍地借机奚落他,故意问他,你的眼镜怎么了?我离黄风远远的,但一直在听着他们说话。安白云向我走过来,她笑了笑。
“你要小心点,”安白云说,“工作组在查谁打坏黄风的眼镜。”
“那说明他并没有看清是我干的。”
“你喜欢这场运动吗?”我又问安白云。
“我喜欢唱歌跳舞。”她说。
年轻人们其实都喜欢歌舞。“这是运动,”男人们说,“思想要解放,不要封建。”他们这么说,往往是为了跟某一个姑娘跳舞。如果没有月亮,人们便在篮球场上烧一堆火,围着火跳。熊熊火光映照下,荷尔蒙像春天的蛇,苏醒了,蠢蠢欲动。他们跳舞的时候,总是往场外看,那里坐着很多老人(特别是家里有女儿的老人)。老人们像是守护神一样,眼睛盯着年轻男子的手。安白云的父亲也在。他看到小伙子们轮流搂自己女儿的腰,抓住她的手,他说:“这狗屁运动,太流氓了。”
有天晚上,工作组在村公所的宿舍玻璃被人打碎了。几个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了邱立的床边。待外面平静下来,邱立连夜召集工作组其他人员开会,商量对策。然后,第二天一早,梁发福便将风岭的人通知到了篮球场上。
“同志们,社教运动是党的决定,其重要性无需我再重复。”邱立的声音透着威严,“但是,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反对运动的坏份子。先是黄风同志的眼镜被打碎,然后是我们宿舍的玻璃被打碎,再这样下去,碎的就是我们的脑袋了。所以今天,我们要把坏份子揪出来。梁发福同志,依你对大家的了解,你觉得谁有可能是破坏运动的坏份子?”
梁发福的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有一根针刺到了他的身体。他站起来,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吧?”邱立说,“那么,请民兵站出来。”
“请民兵站出来,”梁发福重复了一句。
五个民兵站起来。
“出列!”梁发福喊道。
“向右看齐!”他又喊。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风岭村民兵集中完毕,请求指示!”梁发福严肃地向邱立敬了个礼。
“把安发财抓上来!!”邱立厉声指示,“他就是破坏运动的坏分子。”
人群里发出“啊”的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五个民兵身上。但他们一动不动,脸上流露出抵抗情绪。安发财,就是安白云的父亲。
“民兵要违抗命令?”邱立有点急了,他望着梁发福,眼神中有威胁,也有求助。
“安大哥,请你上来吧。”梁发福说,“上来,跟领导说清楚。”
安发财抖抖索索地走到了前面,看了看邱立,面向人群时,低下了头。
“是你说这狗屁运动太流氓的,对吗?”邱立问。
“是。”
“这运动怎么就狗屁了?怎么就流氓了?”
安发财说不上来了。他低下了头。对于运动,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被揪出来的人应该是何种表现。
“这是运动,不是儿戏,任何反对运动的人,都可以抓起来!”邱立说,“但是,我们不想搞这一套,我们只是要大家明白运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你下去吧,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敢这样说,就不客气了。”
安发财虚惊一场。他以为,自己要被批斗了。他重新回到人群里的时候,看到安白云在抹眼泪。
“民兵们听着,”邱立高声说,“从现在开始,我解除你们的民兵资格!”然后,他又回头对梁发福说,“还有你,软弱无能,小心当不了村支书。”
梁发福愣在原地。邱立起身趾高气昂地走了。邱立回去继续睡觉,留下赵初晴和黄风他们继续教大家排练小品《我们村里喜事多》。
下午的时候,梁发福家门前的墙上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的是民兵招募。凡本村男子,年龄18-30岁之间,身体健康,皆可成为民兵。成为民兵者,每人免一年农业税。于是,风岭又有了五个民兵。
此后,排演的时候,民兵们便在一旁守着,有时候也给工作组成员端茶倒水。那是春播时节,土地等着种子,而主要劳力都在唱歌跳舞。有人从外村带回来消息,说相比之下,风岭的运动之风算是好的。比如十里外的莫家凹,睡前都要唱《社会主义好》的。工作组进村一个月,已经教会了十首歌,演了五个小品,三段快板书。
“他们什么时候走?”有人忍不住问。
“听说是五四青年节以后就撤,再不走,庄稼就要减产了。”
4
安白云的鸭子丢了。不是一群,是一只。是那只叫蚕豆的鸭子。
晚上,安白云去唱歌跳舞。在歌舞场上,她像鱼儿游回了海里。她的一颦一笑,都与众不同。只要张开嘴唱歌,她必是全身心陶醉;只要展开身姿,她必如蝴蝶翩翩。夜里,她是众星捧月的安白云;白天,她是萎靡不振的安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