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白云跟黄风去了一趟县城,这事很快传遍了风岭。那么,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在猜。有人说,他们钻进了树林。至于钻进树林干什么,那就不用说了。这个说法很快遭到了反驳,理由是:既然去了县城,怎么还可能钻树林,县城里有的是旅社。旅社的床上比树林里舒服。
赵小棒说,你们他妈的谁再传这些话,老子对你们不客气。
赵小棒这几天总是红着眼睛,像一个即将被点着的炸药桶。他的马也不见了,据说是卖掉了。“他妈的,等运动结束了,我也要出门了。”他逢人便咬牙切齿地说。他不是恨听他说话的人,是恨风岭,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真的没有人再传安白云和黄风进县城的事情了。但是,不用传,摆在眼前的事实也够令大家难受的。安白云不再跟黄风以外的人跳舞了。她不光跳舞,还将黄风和工作组的其他成员带回家去。安发财杀了两只鸭子招待他们。安白云没有吃鸭肉。
安白云怎么就当上妇女代表了呢?这事大家都想不通。想不通的事情,大家就猜。有人猜这跟黄风有极大关系。据说黄风的父母是县城的领导,要提拔一个妇女代表,不费吹灰之力。
这些传言令我绝望。我想,我即使考进城里,也只不过是一个穷学生而已。这绝望让人自卑。我多次看到安白云从我面前匆匆走过,那样子比县长还忙。我的书本已经烂了,翻、撕、泪水浸泡,令书本污渍斑斑。我的成绩直线上升,简直成了一个神话。
我在一天晚上堵住了安白云。她当时刚从村公所出来,手上抱着一摞书,最上面一本是《计划生育宣传手册》。
“我现在是第一名,”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我要回去学习政策,这些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我悄悄跟着她走。她并不知道。走着走着,安白云突然停下了。赵小棒站在她前面。他喝了酒,手上还提着半瓶白酒。
“我们谈谈,”他说,举起瓶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安白云。
“我要回家了,”安白云说,“你不用谈了,我不想听。”
“我对你是认真的,”赵小棒说。
“是认真的偷鸭子陷害他是吧,”安白云平静地说,“那件事情,我查清楚了。只是我已经不想再追究。”
赵小棒像棵电杆似的在路中间站得笔直,安白云从他面前走过去了。然后,他看见了我,朝我招了招手。
“你过来,”他说,“过来喝口酒。”
我接过酒瓶,犹豫了一下,真的喝了一口酒。赵小棒哈哈大笑:“妈的,像个男人,可以追姑娘了。”
我把酒瓶递给他,他突然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远远地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说。
5
四月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靠天吃饭的风岭人知道什么叫春雨贵如油。抢种时节,白天累得半死,晚上还要去唱歌跳舞,很多人不干了。
“饿着肚子怎么跳?”他们说,“社会主义好,新社会好,可是,唱歌跳舞不能填饱肚子。”
方田使出了他的杀手锏,真给大家放《霍东阁》。可是,还是有一大半风岭人不去凑热闹了。老梁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来:大家要提高觉悟,深入开展社教运动,争取最后的胜利。
我趴在窗台上写作业。一出神,就在作业本上写出了一个词:胜利。我也要争取胜利,而且胜利在望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参加小学毕业考试了。
狗突然叫了起来。有人在外面喊门。我听到了安白云的声音,蹦蹦跳跳去开门。
“你家大人呢?”她问我,语气完全是一个大人在对一个孩子问话。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我不知道,”我忿然回答。
“告诉他们,今晚必须得去村公所搞运动。”她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如果不去,每家罚款一百。”
狗在我的身后跃跃欲出,我真想松手让它出去咬她一口。她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走了。高跟皮鞋敲击着地面,石子飞扬开去。我放开了身后的狗,它追了出去,我听到她骂狗的声音,心里阵阵快意。
安白云挨家挨户宣传社教运动的重要性,效果微乎其微。只有赵小棒是真的听了她的话去的村公所。她爹安发财也在游说别人参加运动,但遭到了别人的嘲讽。
“你家有人当官,不怕饿肚子,我们不行,我们是农民。”
安发财岂能听不出别人的讥讽,他红着脸,讪笑着,主动给人敬烟。他现在的主要工作是白天放鸭子,晚上去搞社教运动。他经常坐在篮球场边上,看着黄风和安白云忙进忙出,心里升起对新生活的期望。
对于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地里的农活更重要。错过了季节,直接影响碗里的粮食。他们开始认为,运动其实是工作组的事情。安白云的动员无效,梁发福出马了。可梁发福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社会主义好,党的政策好,思想要解放,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但是,如果地里庄稼都放下了,那饿着肚子怎么搞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