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已响了一会,她不想接,她太困了。
她最近的睡眠一直不好,也不是最近,已有很久了,她都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她尝试了很多方法,跑步,喝牛奶,泡脚,看些不用动脑筋的电视,这种节目很多,打开电视就是,但好像也没什么用。失眠的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好像很多,又好像没有原因。
慵懒地陷在柔软的被子里,体温在一整夜里与被子脉脉相融,难分彼此,盖在身上却没有任何重量。她喜欢这种感觉,闭目懒懒地体味着。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软软的肚子,肚脐和胯部,然后顺着摸到自己的大腿根部,有那么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像在抚摸另一个人,心里努力体味着那“另一个人”的异样之处,那人对她的抚摸会怎么反应,会像她这样默契和温顺吗?想着想着,她忽然期待起来一种恋人间真正的亲密关系,一种像一夜之后,她与被子那样无比融洽的关系,她想着自己到目前为止是否已经得到过这样的关系。她不能肯定。
手机又响了起来。
她无奈地翻了翻身,一时找不到手机了,她也并不着急,依旧躺在那里,静静听着和判断着电话铃声传来的方位,一时恍惚,那铃声是立体声的,自四面八方而来,又好像不是来自任何方向,就像失眠的原因一样,飘忽和暧昧。她定了定神,果然好些,声音的出处,似来自床下,她心里有点莫名的得意,觉得一天的开始是个有所得的开始,她将手伸过去时,甚至有好心情发现自己的小臂和手,手腕,都还是好看的,于是略微停顿,想再注视一下自己的手,啊,它们的好看,原来是太阳光照在上面了,使皮质显得光润、明丽、灿烂,充满了活力,她好像有点意外。
这时,手机铃声却停止了。但她还是拾起了它,看来电显示,是他的电话。此时电话铃又响起,她接了,他的声音也含睡意,一时恍惚有近在咫尺的感觉,这使她觉得亲切,他说今天有点事,晚上十点钟,在老地方见吧。
放下电话,她还想再懒会儿,可氛围不同了。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一小片阳光,它还在那里呆着。
她记得小的时候,好像也曾如此注视着一小片阳光。当时才五六岁吧,她午睡后口渴,想到父母卧室里去偷喝母亲不让她多喝的桔子汁,她推门的时候,看到光着的父亲压在光着的母亲身上晃动着,父亲表情狰狞得可怕,她顿时呆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父亲为什么这样欺负母亲!
父亲抬头望了望她,晃动慢了下来,表情依旧狰狞,而且含有痛苦的样子,看到她时,似乎并不那么意外,这时的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门外退去。她害怕极了,等待着一顿责骂,但父亲低下了头,继续压着母亲,又开始了晃动。
她跑回自己的房间,恍惚地爬回床上,闭上了眼睛。很久之后,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墙上的阳光,但不知为何,那片阳光也晃动起来了。
记得那个时期,母亲最常说的话,是句她完全不懂的话:“你呀,你差点要了我的命!”她当时不明白她怎么差点要了母亲的命,她还小。
“我生你时流了一脸盆的血啊,一脸盆!”,她望着母亲,母亲也看着她,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那盆血,她吓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生她要流那么多的血,这个事情,深深地印在了她心里,慢慢地渗入内心,像一小块霉迹,她觉得这件事上,可能是要怪自己的,总归是她,造成了那一脸盆的血,甚至母亲发达的眉头肉,也与她有关。
母亲总是愁眉苦脸,她在母亲年轻的照片上看到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快乐的女人,脸上的光泽像瓷碗一样。而眼下的母亲,即便是睡觉的时候,眉头也是紧锁着的,她曾想摸摸那眉头肉,把它们抚平,可又怕母亲醒来骂她。
后来上小学,同桌的小林林和她要好,有一天,小林林神秘地对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爷爷欺负我妈妈。”她很惊讶,对她的惊讶小林林很满意,然后,林林用彩色铅笔画了一幅图,是林林爷爷欺负林林母亲的画,她吃惊地发现画面上的爷爷,也是光着身子压在林林母亲身上,窗外还有一个月亮。
十二岁那年,父母闹离婚,她被寄养在郊区的舅舅家。舅舅在监狱工作,不过不是狱警,而是文职人员。可能是舅母的更年期没过好,常与舅舅吵架为乐,那天她去监狱找丈夫吵架玩,把她也捎带上。到了监狱办公室,他们俩就开始吵,互洒狗血,互揭老底,旁人看着也乐,她发现此时两人兴奋得容光焕发,变得年轻了。那天下午,知了嘶鸣,热得有点窒息,犯人们正在排练节目,她看见一个领舞的年轻男犯,长得那么英俊,眼神如春天的热雨那样朦胧湿润,五官的精美,使她想到外国电影的某些男主角,还有他四肢的硬实,胳膊和大腿饱胀得要把练功服撑开。后来听说入狱的原因,是他十八岁生日的那天,用菜刀把父母砍死了。
吵架之外,舅舅和舅母很少讲话,只有晚上七点钟的新闻联播,才是两人在一个屋里呆的时候,之后看天气预报,完了就关机,然后各自刷牙洗澡,八点准时睡觉。他们共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难产,剖腹生下的,她曾在舅母洗澡的时候见过她肚子上的刀疤,像丑陋的蜈蚣纠缠在一起,伤疤上还凸着鲜嫩的肉芽,在肉芽下面,有些一道一道灰白的斑纹,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妊娠纹,皮肤的颜色像晒干了的剩菜汤。那一刻,她觉得成年人的身体都丑陋而变形,透着腐朽、恐怖和幽暗的气味。她有时也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腹部发呆,暗暗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