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前面五公里往右,再往东然后再朝西,这样吧你带上我,我给你带路。”那人挤上了车,他穿着一件橘黄色的马甲,上面“奎看”两个字,很是招眼。他对路确实很熟,三拐两拐,车子就又拐上了312国道。走不多远,一辆大巴车就进入了他们的眼帘,渐渐地,车牌号也看得很清晰,367575。找的就是它!鲍守来一阵亢奋:“……狗日的让你跑,你就是日行万里的孙猴子,也跑不过我如来佛的手心……”侧过脸他对大马说:“加速,超过去,把车截下来。”
突然对面就出现了一辆油罐卡车。早晨下了雪,路面一层薄冰,大马急踩刹车,没有刹住,迎面撞了上去,“轰隆”一声响,两辆车撞在了一起,立刻燃起了大火……
撞车的瞬间,后车厢里的刘德胜被巨大的惯性摔得腾空而起,高高抛落到路基下一个柴木垛上。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被撞晕了过去。
十一
交通事故传到泰勒县,已是事发后的第五天了。民堂采石矿业有限公司的门前,聚集了十几个山上下来的民工,表面是来哀悼,心里却都沉甸甸的,显然都揣着讨要工钱这份心思。
自从在前几天的医院门口,领着他们上山的刘德胜颇具戏剧性的阴谋在他们看来是当场败露,民工们心里更加疲惫不堪,一下变得茫然无措,甚至多了几分恐慌,这恐慌并不仅仅是担心这两个月来的工钱,还有对人信赖的失望,大家一直都视为主心骨的刘德胜,居然谋使艾富再腹吞宝石,独自抛下他们远走高飞——人真太可怕了!如今刘德胜出事了,真是报应!
起先,民工们一直都还记着鲍守来临走时说的话,暂找了住地安身,等待追回“东西”后,给他们发工钱。等了两天没有音信,第三天还是不见鲍守来的踪影,也没有公司一点消息。蔡发高于是给鲍守来打电话,手机那头提示的却是关机;给老板打电话,同样也是关机。有人开始待不住了,正想商量着去公司,不料第四天传来了车祸的消息,一车四人全都烧成了焦炭。大家心里“咯噔”一下,天哪!怎么会这样?这一下工钱更悬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觉得现在应该直接找郭老板讨要工钱,可公司出了这样大的事,咋开口哩?真是左右为难,他们又实在熬不过这身无分文的日子,再说年底了,也都得回老家过年的,两手空空,咋交代?
转而又想,不管咋的,前几天还在一起的人,说没就没了,该得去悼念下,还有抬棺、挖坑什么的,大家在这都没亲没故,一定要去。当然不能空手去,于是十几个人连家属孩子的兜也翻了一遍地凑了钱,买来彩纸、竹竿,做了个五彩缤纷的大花圈,又让他们中间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孩子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了悼词。有人提出,是不是把刘德胜的名字也写上?有人说不写,但最后还是写了:
我们敬爱的领导鲍守来同志,
保安大马小汪同志,刘德胜同志,
你们为革命工作鞠躬尽瘁,死而后
已,永垂不朽。
十几个人抬了花圈像模像样地穿过县城,引来不少人注目观看。队伍还没走到公司的大门口,领头的蔡发高突然站住了,大家也跟着站住,他们看到门口停着两辆警车,旁边还站了持枪的武警战士。怎么回事?莫非是山上采矿的事情暴露了?有人面露慌张,欲后缩。
“退缩啥?”蔡发高镇定地说:“不想要工钱了吗?我们是被老板骗上山的,怕啥?要抓我们人家早就抓了,还等我们送上门?趁警察在,正好!老板想赖也赖不了账,走,把腰挺直点。”
蔡发高这样一说,大家觉得有理,队伍又重新聚集起来。蔡发高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人,本来他在内地与人合伙生意,亏了,本钱都是高利贷借的,还不上了,走投无路的他跑到了新疆。
刚进大院,就见郭老板被警察从里间带了出来,旁边还有电视台的摄像记者,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看到大家抬了花圈进来,呆了一下,忽然大声说:“弟兄们,我没事,过几天就回来。我这里先替鲍守来谢谢大家……”话还没说完,他被摁进了警车里。
大家愣在原地,眼瞅着警车油门一轰,消失在不远处,带走了他们讨薪的最后希望,不晓得如何是好,于是都看着蔡发高,蔡发高也是一脸迷失的模样。又有两个女警察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挺了肚子的老板娘鲍丽玫,和搀扶她的李老太。
鲍丽玫两眼通红,显然是哭过。她原本想,尽管老公大她二十岁,只要以后不再玩女人,对她一心一意地好,自己这辈子就心安了。想不到他大哥鲍守来搅乱了这一切,忽忽悠悠的……刚才公安向郭老板出示“逮捕令”那一刻,鲍丽玫彻底蒙了:“咋了,到底是咋回事?他犯了啥法……我们家刚出了这么大事,你们为啥来抓人,天那,到底怎么了……”警察并不搭话,她就死死拽住丈夫的衣袖不放手,弄得他签不了字。为首的公安严肃地说:“请家属不要妨碍公务,把她拽开。”于是便有一个年轻的女警察走过来拽她,她就此大声哭嚎起来。郭老板也哽咽了,嘴咧成一个簸箕。女人舍他不下,让他到底感觉有些寒心骤暖。镇静下来,他劝鲍丽玫别哭,会伤了身体和肚里的孩子,他没事,很快就会回来。
人带走后,为首的警察简要说了一些她丈夫被捕的原因,说他姓单,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民警帮助解决。又叫她不要太悲观,这只是协查,还没有进入司法程序等。
单公安走出门,起风了,天空飘了彩纸,正眼一看,门外黑压压站了一堆人,中间夹着一个色彩缤纷的大花圈,花圈晃晃悠悠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冷风剥离着花圈,把彩纸扯向天空。
眼前这些衣杉破旧的人,一看就知道都是从山上下来的民工。单公安看一眼摄影记者,突然觉得有话要对民工们说说,他先对记者小声说:“这些民工都是法盲,我得对他们普法教育一下,这也是我们的分内工作,上下都很重视。”
又是一条很不错的新闻焦点。摄像记者连连点头,很兴奋。
单公安招呼大家都集中一下,他顺脚站到高出地面几公分的升旗台上,清了一下嗓门道:“若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可能都在山上见过,我不止一次劝过你们老板,别再干了,可是他不听。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你们的老板被我们带走了,本来还有一个的,很不巧,他出了意外。我想要你们知道的是,公安机关为什么要来抓人吗?”
民工们无语,他正要继续说话,一个大胆民工说:“你们早干啥了?我们苦了两个月,你们才抓人!老板抓了,我们找谁要工钱?我们这一大群人加上老婆孩子,没有工钱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冻死饿死吗?”
“是呀是呀,我们都已经揭不开锅了……”民工们都迎合着。
单警察一下噎住了,一股无名火顶上来。他看一眼记者,摄像机正咝咝地转,于是他继续清了下嗓门:
“发不了薪水,白干了两月,真是很冤,但你们都是国家的公民,应该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国家的矿山资源遭到这么严重的破坏,稀有矿物被掠夺,自然环境被污染,山上一片狼藉,难道你们没责任吗?我曾骑马去山上好几次,让鲍守来立即停止非法行为,可他就是不听。法律不是闹着玩的,不是我吓你们,本来你们也是要担负一定的法律责任的,但念及你们都是被骗上山的,不知者无罪嘛。不过,你们要懂法要学法……我就说这些吧。至于你们的工钱,我表示很同情,但这不是我要管的范围,你们可以诉诸法律,诉求民事解决。好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