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兴高采烈烧火烤肉的十三名姑娘中, 除了现今已坐实是“野种” 的苏太妹外, 另外的十二个也无不是父母离异、婚外恋、未婚先孕或别的什么家庭问题促使在街头混日子, 拘留所和看守所轮番进出。倒是, 那胖乎乎的乡下人, 他的妻子不知什么原因自杀了, 却好似没受到多大影响。
那战友俩酒喝下不少, 苏天才越过房子问题就另一件事向高更伯展开纠缠。
隐约能听出, 早年他们曾有一次如同现今的论战。辩论的主题却是关于人生某个观点, 他俩各持不同见解, 反复争论而分不清谁是谁非, 竟以一百元为赌注非要见个分晓。尔时, 他俩遍访高人求教, 遍查经典印证, 可是就那个论题无论是高人或经典皆无法给个一致答案, 也就是说有认同苏天才的, 也有认同高更伯的, 且票数不相上下。就这样, 只得拿出一枚硬币来掷一掷以便分出胜负。据说, 掷硬币那天有不少人在场作见证, 班里的、排里的、连队里的战友, 甚至指导员也被邀请到场,如此认真地对待则因他们辩论的问题涉及人生、涉及崇高, 谁也不敢小看它。
结果是苏天才输了, 硬币在空中翻了三个翻落到地面不代表他的一方。
苏天才输了一百元, 尔时的物价一百元是一笔巨款, 小战士的津贴费一个月才七八元, 苏天才因写文章在部队和地方刊物发表得来稿费, 省吃俭用才存这么多。高更伯用它请全连战友看一场电影还一人吃一支冰棒, 余额尚够买一台半导体。
苏天才现在要讨回这笔钱。否则他要去告高更伯———赌博, 这是违反军纪的!即使以“人生” 崇高的名义也不能使之合法化。同时还要将三十年前所有在场的战友以及指导员全都告上法庭。当然, 当然,也搭上自己, 一起到牢房里坐坐。
“愿赌你要服输啊! ” 高更伯把酒瓶“哐” 地搁在桌面上, 声音大了许多。他知道, 他已付不起这笔钱。按尔时的物价折合现时的币值, 再加上利息该付给苏天才多少钱? ———一万, 两万, 三万……但是,这个人讨要的不仅仅是金钱! 给他十万块也无法平复他的心情。
“这句话是你身为干部、曾经的一名优秀军人可以讲的? ” 苏天才咄咄逼人,“来! 都来陪我把牢底坐穿, 在牢里再来把那时的论题从头论起吧。”
老天爷!
我不清楚他们当时关于人生的论题是什么, 既然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 那么他们的论战将永远没有结果, 也没人可作仲裁, 所有就该论题做出片面答案的专家也将被这名疯人告上法庭。那么, 还有谁来为他们主持所谓的“公道”!
我走进苏醒的房间。这个大男孩的房间如今打扫得很整洁, 晚间看不见地板是否是纤尘不染, 呼吸到的空气却是清净如水的, 床铺被褥叠得规规矩矩, 书籍和唱片整齐地放到书柜里, 点着一株白蜡烛,加上窗台上放着自制的 “阳光瓶” ———一种太阳能原理的瓶子, 白天放在户外“收集” 阳光———散发出温熙的光, 相比于厅堂红色火光映在破败的黑墙上, 火焰和人影同时跳动, 狰狞得如同鬼府, 这边自有梦境一样的清好。
我叫了声: “弟弟。” 自己听都觉得陌生了, 依然热切但有一分矜持, “在写诗吗?”
苏醒坐在屏幕前面, 他的笔记本电脑的电源也是太阳能的吧, 网络信号则是破解拆迁指挥部临时办公室无线路由器的密码而得的———正如王玛丽所说, 若非工程师的遗传基因哪来这样精密的机械思维呢。他回过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一笑。这时我看清他不是在写诗, 好似在跟人聊天,见我来便关掉界面。
我正待转身走出去, 苏醒叫道: “阿姐。”“你忙, 我等下再来。” 我说。
“阿姐坐一会儿, 有事要和你商量呢。”那男孩———他也二十好几, 自高中毕业后一直待在家中上网, 竟是一派不染世味的青涩———他端了把椅子放在自己椅子前头,请我坐下。他似乎要就我爸对抗拆迁的事发表自己的想法吧, 我想, 虽已得知他不是苏天才的骨肉, 但既已来到我们家, 我爸也坚持留下他, 他是其中一员, 应当有发言权的。
苏醒坐在椅子上, 身体向前躬, 两只手掌合十插在双膝之间, 这是要向人倾诉的姿势, 我有点儿不习惯。我承认, 对他的爱无变, 但是免不了有些陌生感。我的姿态则是: 上半身僵直对着他, 从腰部以下往一侧歪去, 到并拢的双腿已呈九十度角, 两只脚交叉缩到椅子底下———这不是姐弟俩促膝谈心的姿势, 倒似心理医生同病人沟通。接下来的情景恰恰就是如此:他把脑袋埋到膝盖上又猛地抬起, 说:“阿姐, 我交了个网友。” 说这么一句话似乎用尽全身气力。我说: “交网友? 你以前不也交不少网友呀。” 其实我清楚这个网友绝不同于以往的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