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金秀和工程师产生磁场后的一个星期天,建设领着余发来到我家,这让我爸我妈有点意外。要知道,建设自从把金秀合理合法弄走后,登老丈人家门比进电信营业厅次数还少。不年不节的日子,要想坐家里看看大姑爷和外孙子,对我爸我妈来说,是多少有点奢侈的事。老人高兴,一起下厨张罗饭菜,问外孙得意哪口,也自然问到咋就你和爸爸来,妈妈呢?
余发像背课文似的说,妈妈跳舞去了。妈妈整天和那帮男人跳舞,我和爸爸的事她一点不管。
这话要是建设说,我们还要去伪存真地分析一下,可余发说出,就让人心里发紧。特别是我爸我妈,立刻有歉疚感,好像自己女儿给建设爷儿俩带来莫大的委屈。建设佯嗔地对余发说,不许多嘴,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说。又对我爸说,金秀也是,跳舞咋就跟信邪教似的上瘾,家里可以不管不顾,孩子可以不管不顾,但总得注意影响吧,退一步说也要注意自己身体吧。
这才是他星期天带着儿子来探访的真正动机。
建设走后,我爸让我找时间跟大姐说说,啥事别过火,要适可而止。酒是不是好东西?粮食精华,五谷酿成,可喝多了就伤身。跳舞可以,但要有时有晌。
转天,我特意起个大早去文化宫。那是我第一次进舞厅,说不清楚为啥,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好像没签证就过了边检,来到了我不该出现的地方。进去的时候正赶上放慢四,曲子是《梁祝》中的“化蝶”一段。我没敢往里走,就在门口向舞池中打量,有十几对舞伴正在下面起伏飘荡。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大姐,一袭白纱长裙。同时也认识了工程师,一身黑色西装。说实话,大姐跟他很合适,不单单是身材相貌,连眉宇间隐隐的沧桑都般配。那一刻我忽地产生一种不着调的想法,要是舞毕,大姐能和工程师携手回家该多好。大姐的左腹部与工程师的右腹部微贴在一起,右手轻搭在工程师的左肩上,略昂着头,目光柔和地凝固在工程师左肩45度。两人完全沉浸在音乐中,真如一对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我感到两人脚下踏着的不是舞厅打了蜡的地板,而是正弦曲线形的波浪,两人逐浪而来,时而谷底,如江鸥翔水;时而波峰,似双鹤冲天。每一次旋转,大姐的白纱裙都螺旋形绽开,如白色牵牛花,攀附在挺拔的青藤上。绿草青青花盛开,彩蝶飞舞共徘徊……
大姐跳得那么专注,我以为她不会看见我。谁想,舞曲结束,她跟工程师耳语几句,提着裙子径直向我走来,有些意外地说,你咋也进舞厅了?我说,来欣赏大姐的舞蹈。她说,狐步舞是我的弱项,跳得不好,说吧,找我啥事?
我把我爸的中庸之道如实转述,提醒她凡事要有个度。我说,姐,你应该多陪陪余发,他和老师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妈都长,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你也长点心眼儿,别授人口实,好像他们胡扯是因为你常泡舞厅没正事。再说你也要顾忌自己的身子,你啥底子自己还不知道。
提到余发,我姐低下头,眼睛有点湿,重现往日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抬头瞅着天棚上的吊灯说,你说,我能咋办?我能管住谁,说动谁?片刻,她恢复到舞厅情绪,说,放心,我心里有数,儿子不会丢。你回去吧,告诉咱爸咱妈,我没事,累死总比愁死强。下个曲子是快三,一早晨就一场,不能错过。说完,提着裙子向工程师飘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醒悟,大姐必须跳舞,跳舞是一种消极的自我防护,使她没有在生活的重压下过早崩溃。跳舞能为大姐带来宗教般的心理慰藉。
那就跳吧。
六
在外界看来轻工公司如日中天,一派欣欣向荣的时候,我们家人却隐隐感觉出山雨欲来的气息。最初是从二姐异常增多的电话上发现的可疑苗头。这些电话都是夜间打来的,二姐对来电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别让货进厂,把带队的摆平。
自从高岩中风后,二姐就和高岩搬回了娘家。二姐忙,再者也不是吃苦耐劳的人,对病中的大汉束手无策。高岩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班,都处了对象,但没有一个来探视过病爹,更别说过来侍候了。你不是娶小老婆了吗,不是枯木逢春梅开二度吗?那你让小老婆尽职尽责呀,总不能出了问题就打包退回来吧?所以二姐就搬回娘家。娘家屋多,院大,还有老实的弟弟和勤快的爹妈。二姐就住在西屋,没出嫁时和金秀住的屋,和我一壁之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隐隐听到高岩的呼噜声,更能听到金玉没调低音量的发号施令:这帮乡巴佬,要注意政策,讲究方法,各个击破
轻工机械公司遇到了麻烦,这在金玉的预料之中。从轻工机械公司买走设备的客户,回去后指定像印钞票一样玩命生产,生产出的编织袋卖不出去,或卖不上价钱,指定往轻工机械公司送。他们最终要的是纸币,而不是塑料编织袋。
第一个来的客户就是万发乡的乡长。万发乡的头一批产品并没有卖,而是按出厂价分给了各村,让村民装装米面,装装饲料,装装衣被,感觉一下即将腾飞的万发乡前奏。接下来的产品才开始推向市场,先是到本市各企业挨家推,但没推出一条。又打发人往外跑,周围市县都去踩踩。去的人都空手而归,还牢骚满腹,说乡长只给他们盘缠,不给公关经费,说现在买东西的是爷,卖东西的是孙子,是孙子就必须有孙子样,要带硬通货孝敬爷。乡长说,滚他妈的蛋,不惯他们,咱不装孙子。
乡长敢于对潜规则说不,是因为还有轻工机械公司这张牌,他手里还捏着经过法律公证的回收合同。大不了少挣一个百分点,卖给轻工机械公司。于是他吩咐人把所有存货都装上车,进城。到了轻工机械公司,货和人都被拦在公司大门外。乡长去找销售科长,科长公事公办地说,咱们讲点效率,先验货吧。乡长马上回到车上拿来十多条袋子,和科长一起到检验科去检验。检验科有好几台设备,有抗拉力仪器,有鼓风式密封度仪器,有垂直度检验仪器,有光洁度仪器……乡长和科长站在有机玻璃的门外,看着全身被白色工作服包得严严实实、只露眼睛的检验人员忙忙碌碌。那些袋子或静静躺在机器上被紫色的光照来照去,或被鼓风机吹得鼓鼓地飘在机器上,或被机器用恒力反向拉着。忙活了好长时间,检验室负责人在表格上唰唰地写了几个数据,又通过特别窗口把表格送给在外等待的科长。科长看着表格,表情忽然凝重起来,像军官看阵地失守的电报。半天,惋惜地摇摇头,把表格递给乡长说,你们万发送检的样品,有多项指标不合格。
乡长有点发蒙,袋子看着好好的,村里人装煤装沙子都没把袋底挣开,咋到了轻工公司用机器一验就不合格?出了厂门,乡长不甘心就这么打道回府,也没脸把货原封不动拉回去。就叫人找地方先把货存起来,他再找轻工公司的上层谈谈,让工人老大哥从讲政治的大局出发,履行收购合同。
乡长走进经理室看到屋中只有一个漂亮端庄的女人,就说,我要见你们领导。金玉说,我就是。乡长说,俺知道现在女秘书权大,能当一半家,可这事你作不了主,丫头,麻烦你传个话,让你们经理过来。金玉只是微笑,用一把手的气质,纠正乡长的偏见。这时刚好收发室的师傅来送报纸和信件,进屋后毕恭毕敬叫经理,对金玉无言的自证佐以了有声的旁证。当确认眼前的女人就是公司一把手时,乡长倒有些不知所措,犹豫是否主动和金玉握手。这么扎眼的女人做人财物一把抓的头,得让多少男人惦心呀。乡长把在裤子上擦了两下的双手伸出又缩回,然后合在一起举到胸前说,俺代表全乡老少爷们儿求你了。金玉连忙说,这话怎么说,我能为贵乡做点什么?乡长就把购机器、签回收合同、送货上门、检验不合格、被拒收的系列郁闷道出来。说,经理,见你可真不容易,费了俺好大劲儿。金玉说,现在有些同志办事太教条,对农民总有一种病态的优越感,我很鄙视这些人,往上推三代,谁不是农民?我经常提醒他们,要将心比心,真心实意为农民办实事。乡长听得眉头舒展开,眼睛睁得大大的。领导就是领导,政策水平就是与众不同。金玉又打电话叫来检验科主任,让他对万发乡的样品再检一次,标准不是有合理区间吗?万发的货就低不就高,农民兄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