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这次收编性质的谈话,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姐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甚至还有一种脱险的庆幸。我爸我妈心里如何怪罪金秀,如何对失去大有作为的女婿而惋惜,我不得而知,不过看他们黑着的脸和拉饥荒的神情,估摸已到了沾火就着的临界点。二姐金玉一个劲数落金秀,像中奖彩票送给别人一样替金秀惋惜。她问南院长有多高。金秀说一米七二七三那样。金玉比画着计算,忽然惊叫道,他儿子有一米八多。金秀说,一米八多又咋样,至于一惊一乍的吗?金玉说,姐,你要是真不干,我可上了。
我们惊异地看着金玉,比听到金秀回绝南院长还让我们意外。我不相信二姐是玩激将法,虽然她有一肚子心眼儿,就跟石榴肚里的籽一样多,可从她说这话时的语速和神态上看,完全是情急吐真言。金玉发觉失口,马上修补说,我是想给同学介绍,这么好的条件不拿下太可惜,你问问南院长,外面人能不能做“难产”?
金秀瞅瞅我爸乌云密布的脸,不再理会金玉,埋头吃饭,偶尔给我爸妈夹筷菜,用她略显弱势招人同情的眼神,拜托家人别再继续这个话题。
大姐和建设的关系按着两人的既定方针,不鸣笛也不刹车,向着未来稳步推进。值得一提的是,建设在即将成为我们家大女婿的前俩月,却做出了超出他年龄的举动,提出要和金秀分开一段时间,说是出去写生。金秀问去哪儿,建设冒出一句,八千里路云和月,战士双脚走天涯,跟着感觉走呗。把金秀哭得,问建设是不是变心了,不要她了。建设表现得非常决绝,在金秀的泪眼中,背着画夹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建设毫无前兆地说走就走了,这事做得太有性格,太男人了。为这事,金秀第一次和我爸妈顶起嘴,质问他们是不是背地找过建设,对建设说了什么,把一个大活人逼得远走他乡。本来这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画画的腿勤,都爱往外跑,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到处走走看看再正常不过。建设可能是借机制造距离美,耍点让金秀那个档次的五迷三道的小聪明而已。让金秀一哭闹,好像建设奔赴前线一去不复返了。我爸说,就凭那小子的蔫劲和磨劲,可能把到嘴的肉吐出来吗?金秀,你掐指算吧,超过百天不回来,就报案说你爸谋杀。
不过一个月,建设就又出现在我姐金秀面前。只是与走的时候判若两人。新版的建设已是长发盖耳,胡子拉碴。穿着满身是兜的牛仔装,双肩挎的帆布包。与其说像画家,不如说更像漂泊的行者。他看到金秀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我回来了。第二句:过去的建设死了。
金秀一时恍惚起来,这个每天在梦中无数遍呼唤过的男人忽然现身,让她有种隔世之感,不知这个自诩已经涅槃了的男人是否继承了先前的情缘?半晌,建设才稳稳当当地过来,把不知所措的金秀揽到怀中,吻她。金秀一下醒了,哇地哭起来,捶他,然后死命地抱他,怕他再走,再涅槃。就是在重逢那刻,她倒在建设怀里说出了决定自己命运的话:建设,咱们结婚吧。
建设说过去的他已经死了,这话绝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而是一个月野外行走的结果。这一个月,他问自己最多的就是,靠画画能画出未来吗?大自然气象万千,人世间风情百态,自己的两把刷子能记录下什么,表现出什么?看着画夹上野外写生的草稿,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笔力画不出啥名堂。即使画再多的蛋也成为不了达·芬奇,就像喝再多的酒也成为不了李太白一样。而靠专心本职工作就有未来吗?这条道比画画还暗淡,他对味觉远没有对色彩敏感,根本没有大厨基因,不可能在葱姜蒜中岗位成才。夜深人静时看到真实卑微的自己,确实是件残忍的事。建设痛苦地领悟到,要想混个好未来,必须放弃马勺和画笔,这是对自己负责的第一步。当时正值新一轮经商热,商风日炽,建设便顺应潮流,选择了投身商海。
建设经商的想法几乎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明摆着,人间正道是经商。只是建设父亲提出个先决条件,捣腾买卖可以,但先把媳妇娶回来,这是一辈子大事。于是,建设在毅然决然结束厨师生涯不久,便和我大姐到政府领取了执照。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二,响晴的天,连狗都躲在墙角吐舌头。吃过午饭,我爸让我上“一副食”买两斤肉,晚上做红烧肉,乐呵乐呵。我觉得应该,打今天开始,金秀就是余家的人了。
“一副食”在中山东路,斜对过就是民政局大楼,一楼的门市房是婚姻登记处。我拎着肉从“一副食”出来,金秀和建设正好从登记处出来,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暴露在七月的骄阳中。往家走时,开始我还打算追上他们,可马上打消了念头,他们在前面走的样子实在让我意外和不爽。那情景,至今想来还让我堵得慌。
柏油路面像被水淹了一样,泛起一阵阵热浪。两人撑着一把伞,打伞的是我姐。可能是喜气熏的,建设脚步很轻快,金秀穿了高跟鞋,有些跟不上,时不时紧跑两步,以保证那把伞能稳定地遮住建设。而我姐,有时是半个身子在伞中,更多的时候整个人全暴露在烈日下。我看到我姐的的确良白衬衫已经被汗溻透,一手打伞,一手用手绢不停地擦着脖梗子。
我姐颠颠地跟在建设身后,那伞始终没离开过建设的头顶。
二
打小我就愿意跟二姐金玉一起玩,走哪儿都跟着她。表面上看是我们年龄接近,能玩到一块儿。其实,是另有缘由。和她在一起隔三岔五就能有好吃的,都是平日在家难得吃到嘴的细食。我记得有回民食品厂做的槽子糕,有生病时才能吃到的铁听菠萝罐头……常常吃得我俩脸花花的,嘴巴黑黑的。每次吃完金玉不忘嘱咐我:回家别跟爸妈说。我没说,一次也没说,香嘴臭屁股的机会多难得,劳动人民的孩子作威作福的机会多难得,我为什么要说呢?但我心里也有疑问,二姐还没上班,不挣工资,我爸我妈从来不给孩子零花钱,她怎么会有这份能耐?
没多久,谜底被揭开。和我爸同在农机厂上班的一工友领着儿子找上门,他儿子和金玉是同学。这位师傅是揪着儿子耳朵进的门,把儿子往我爸面前一推,让儿子说。儿子梗着脖一言不发。当爸的只好自己说。前不久发现少了三十多块钱,三十多块,大半个月的工资,不是小数目。他就翻箱倒柜地找。找的时候发现儿子神情怪异,就拽过来问。开始闷着不说,后来用皮带问,啪啪几下儿子就招了,说是他拿的,自己花了点,其余给了同学金玉。这位师傅上门来的目的非常明确,无功不受禄,把吃人家的东西吐出来。
那一刻,我没有家里人摊事的惊慌,倒是有一种恍然大悟的畅意,就像解开一道因式分解题一样。噢,原来如此。一见他们爷儿俩进门,金玉就知道事不妙,说要上厕所,顺着尿道闪了。她的开溜很是时机,为我爸从容应对邻里纠纷创造了话语权。我爸说,等那个败家丫头回来我问问,看看情况是不是属实。然后对那孩子说,这钱,是你自己动的,还是和金玉一起动的?这回那孩子说话了,说自己动的。我爸用词很讲究,用“动”没用“偷”,甚至没用“拿”。看来文化和文凭真是两回事。我爸又问他,这钱是你给金玉的,还是她冲你要的?这回我爸用了“给”,没用“借”,也没用“放”。那孩子说是他给的。我爸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那声“噢”拖得很长,提醒来者,老哥们儿,听到了吗?那位师傅见我爸的立场完全是站在家庭一边,也怪自己儿子不争气,就说,老金,你这个态度是不是?好好,这三十元就当我丢了,就当我歇了半个月行了吧。然后揪着儿子耳朵悻悻走人。
以后又陆续来过几位陌生的客人,都是儿子把钱给金玉花的家长,但态度委婉,没有找上门要求还钱的意思,只是看看金玉啥模样,含蓄通报金家,共同杜绝类似“非法融资”事件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