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我妈也是要面子的人,经不住三番五次的家访和邻居指指点点,便商量,金玉不能再念了,那帮孩子敢拿家里钱给她,也难说不敢有别的过火举动。干脆让她收拾收拾上班吧,到农机厂干合同工,在我爸眼皮底下看着,总会少些麻烦。
农机厂有1000多人,不算大也不算小。厂长是我爸的师兄弟,钳工出身,挺义气的一个人,一句话就让金玉成为了农机厂职工。金玉没念过技校,在手艺人成堆的农机厂进不了生产车间,只能到后勤部门做服务工作,被分到食堂做小工。
食堂只准备中午一餐,职工多数都在厂里吃。我姐负责饭前备料、开饭时打菜。那个食堂我去过,像俱乐部那么大,有五个窗口供菜。当时是凭饭菜票买菜,一到午饭时间每个窗口都排起长队。窗口服务员像坚守高地的战士,上来一个干掉一个,用两菜一汤或三菜一汤把长队化为乌有。在就餐人数恒定的情况下,哪个窗口排队的人少,哪个窗口服务员的劳动强度相对就小,这是真理。我二姐多有脑子,很快摸索到减少窗口人数的办法。说出来挺简单,也挺难为情,就是打菜时少给点。别的窗口是一满盘,金玉打只有大半盘。也有总量不少,但内容比例失调的,比如土豆烧牛肉,盛一盘子土豆,牛肉比葱花还少。来吃饭的都是手艺人,有涵养,谁跟一个新来的漂亮女孩子一般见识,况且又是钳工金师傅的女儿。但谁也不愿吃亏,就转移窗口,你金玉站一号,人家就到二三四五号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午饭过后,我姐他们还要准备第二天的菜料,择择切切,洗洗涮涮,这时总会有一些青工来帮忙。没办法,我姐在校时就有这方面的道行。来的人哪个车间都有,工歇时抽空到食堂转转,能插上手就帮一把,插不上手就在一旁帮个人场。那次,他们围在一起切白菜根,边切边聊,嘻嘻哈哈的挺热闹。这时,食堂管理员凑了过来。管理员是个结婚不久的小老爷们儿,又腥又糙的一个人。过来先和食堂那帮大嫂说些荤腥话,把原本很平和的气氛搞得有些尴尬。接着他又给大伙出谜:想着美,闻着臊,一摸乱七八糟。让大伙猜,眼睛却瞄着金玉,说,金玉脑瓜够转,你猜这是啥东西。金玉说,公共场合,说话要注意精神文明。管理员说,打灯谜是高雅的智力活动,最文明了,金玉你就猜猜,这到底是啥东西?金玉从来就不是吃亏受屈的主,她拉下脸说,是管理员吃饭的嘴。大伙爆出一阵哄笑。
过了一会儿,大伙有些累了,便停下来歇息。车间的青工为大伙发烟,发到金玉已经分完。青工不好意思地对金玉说,没了。金玉说,没就没呗,我平时很少抽。这时,管理员坏笑着说,有,我这儿还有一根,金玉你要么?大伙明显觉得玩笑开大了,太不自重。都盯着金玉,看金玉如何应对。这种气氛就是在鼓励金玉骂娘。金玉说,有种你就拿出来,我要。说着提起菜刀奔过去,过去就解管理员裤腰带,说,拿出来,我一刀给你剁下来,切吧切吧给你红焖了,拿出来,拿出来!管理员吓得捂着下身就跑,金玉握刀在后追。管理员S形地跑,一蹿一蹿的,边跑边喊:非礼了,耍流氓了,快打110呀……
管理员感到很窝囊,瞅那架势,如果把裤子解开,金玉真敢给他一刀。让一个女人追着跑固然没面子,可把根留住却值得庆幸。他知道这事捂不住,食堂是信息集散地,熬粥的工夫就会传出去。他担心传到上面会影响自己在领导心中的形象,便主动把情况向组织上作了汇报。是向负责思想工作的书记汇报,说金玉总是在工作时间招些不三不四的车间人到食堂扯淡,作为管理员,他不能对影响工作又败坏厂风的行为熟视无睹,于是出面制止,没料到金玉恼羞成怒,操刀要剁了他。他愤愤地说,你说这丫头老金是咋教育的,不讲阶级感情,要把它剁下来红焖,也太狠了。书记听得直笑,他问金玉有何魅力勾得车间人工作时间往食堂跑。管理员添油加醋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大球说,这玩意儿大呗,没奶过孩子却比坐月子女人还膨胀,天不太热衬衫就解开三个扣,露出一大片,那帮小伙子,正在兴旺时期,谁不想让眼珠子尝尝荤腥呀。
第二天午后,书记像保安一样在食堂门口执勤,见到车间的人就横眉立目地往回撵。都轰走后,书记来到食堂后屋去找金玉了解情况。职工间的矛盾激化已不是小事,动刀子性质就更严重,需要他上门处理。管理员见书记驾到,便给手下人使个眼色,全退了出去,把后屋留给书记和金玉。书记坐在正在择菜的金玉对面,扫了一眼金玉的脸,然后就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膨胀的部位看。管理员还是可信赖的,他汇报的情况基本属实。金玉虽然没抬头,却感觉出书记在研究什么。于是,顺手拿起毛巾,随便擦了一把脸,然后把毛巾围在脖子上,把走光的地方遮得严严实实。书记当然反感,装呀,车间工人看得,我就看不得?他说,大热天,围脖子上多难受。说着,上前把毛巾拽了下来。他不担心金玉对他施暴,她在择菜,身边没菜刀,不会就地取材给他也红焖了。金玉只好调整坐姿,挺挺身子,把胸部高于书记的视线。书记开始进招,说,金玉你这么瘦溜的人,它咋这么大?金玉抿抿嘴,没吭声。书记自问自答,噢,我明白了,你肯定丰乳了,现在有一种叫硅胶的东西,挺多女人都往里塞。金玉微红了脸,说从来没往自己身上灌过化学物质。书记说,不可能,肯定注射了,要不然你让我瞧瞧。说着上前就摸。书记已经做好了多种预案,但金玉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意料。她没有娇羞地半推半就,没有吓得哇哇大哭,没有转身跑掉,没有火冒三丈地挥手扇他耳光,都没有,而是一声尖叫。
这不是一般的尖叫,是把嗓子勒得细细的,拔得高高的,拖得长长的,花腔HC的境界。穿堂越脊,渗入骨髓。这一嗓子,让食堂前厅后屋的门口窗口探进十几个脑袋,把书记吓得连连说,别喊别喊,咱们是在谈工作。
谈话在我姐尖叫声中结束,书记在众人怯怯的余光中离开食堂。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人再提。金玉仍旧在食堂忙碌,仍旧穿着低胸衬衫和车间的人嘻嘻哈哈。约摸五个月后,金玉才尝到组织上的厉害。
那年,长影到我们市选演员,来的是两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在《平原游击队》中扮李向阳的郭振清、扮日本军官的方化。两人在街上闲逛时,在“春天的故事”照相馆前停下脚步。他们被照相馆橱窗中一张20英寸照片吸引住。那是一张黑白描红的头部特写,长发被梳成马尾式高高翘在脑后,一双大眼睛似含千言万语,纯真又俏皮地注视着过往行人,脸如满月,红晕染颊,透出一股青春气息和那个时代流行的积极向上的激情。两人看了足足5分钟,然后走进照相馆,掏出工作证和介绍信,打听照片上的人。照相馆的人告诉他们,照片上的人叫金玉,农机厂的,家在农机厂家属区。
当时已是傍晚,我妈正在院中的煤球炉上煮挂面,见进来的人眼熟,想了半天忽然冲屋里喊,他爸,不好了,李向阳来了!
我和金秀既兴奋又有丝丝怯意,总是隔着人或隔着东西去看他们。金玉比我和大姐大方得多,像见过世面的大都市人,给来客倒茶,一口一个伯伯地叫。郭方二位说明来意后,让金玉表演一个节目,随便什么都行。金玉说,就唱两首歌吧。她唱了一首最流行的《烛光里的妈妈》;一首老歌,郭兰英的《绣金匾》。给我印象深的是《绣金匾》,唱到“三绣周总理,人民的?a href=//wsw.jpgushi.com/gsdq/mi/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米芾?rdquo;时,金玉的大眼睛扑簌簌地滚出两行热泪。事后我问她,为何一绣二绣不哭,偏偏三绣哭,怎么对周总理那么有感情?金玉说,什么呀,人家郭兰英就是唱到三绣时才落泪的,我是模仿郭兰英,必须在三绣时哭。能自如控制泪水,可见金玉确实有做演员的潜质。
金玉唱完后,两位老师带头鼓掌。他们让金玉准备准备,明天他们就去农机厂办商调,然后一起回长春。我爸微微一愣,说金玉是合同工,不用办商调。二位说,手续还是要办的,农机厂是一级组织,不能暗中就把人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