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牌那天,农机厂和轻工机械有限公司联合准备了规模空前的盛宴,款待各方面来宾。也没巧立名目,直截了当就叫开门酒。厂里有人说高岩金玉两口子要请客,庆祝事业爱情双丰收。宴会时间也是大先生给算的,未时三刻后,大约是午后两点,当不当正不正,吃的时候可以说午餐开始,吃好喝好后可以说晚餐圆满结束。
总经理金玉与往常判若两人,披肩发剪成齐耳短发,低领衬衫换成了浅灰色制服,还戴上了扁形宽边眼镜,非常具有经理气质。快中午时,金玉让大家回去休息,不许吃午饭,留肚下午陪客人。她说还要斟酌一下产品说明书和“公司简介”的英文修辞,便独自回到经理办公室。
中午时分,厂办公大楼很空荡,书记的房间在二楼,正对着楼梯口。他上厕所回来时,碰到一人东张西望地上来。身材修长,西装革履,看上去像大机关的小科长。书记便上前热情地问,请问您找哪位?来人说,找金玉。马上又说,噢……找金经理。书记是专职琢磨人的,立马嗅出异常气息,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说,金经理在三楼,您请。
回到办公室,书记把门敞开,眼睛盯着楼梯口,不时看看腕上的表。十多分钟后,他再也坐不住了,有些兴奋地蹑手蹑脚上了三楼。离经理办公室挺远他就停住,他真切看到经理室的门紧关着,像下班时人走屋空一样。书记转身轻轻地回到二楼。
此时,高岩刚刚喝酒回来。压力容器安监办的人来检查农机厂锅炉,不得不在酒桌上沟通一下。本来下午未时三刻还有开门酒,高岩只想用啤的陪白的,上面的人不干,要红白黄全上,非要开“三中”全会。高岩自恃有量,便干了两杯。回来时头略晕,想倒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刚侧歪在沙发上,书记推门进来。高岩也没起身,问,有事呀?书记说,没大事,来给高厂长提提意见。高岩说,还没到周末,咋又开党小组会了?书记说,高厂长,不是我说你,轻工机械公司今天开张,你怎么也要过问一下。高岩说,过问啥?合同都签了,一切按合同走就是了。书记说,听说金玉经理的办公室非常气派,跟局长室差不多,楼上楼下的,你还是去开开眼。高岩说,你啥意思,大晌午的总鼓动我上三楼干啥?书记说,作为金玉的丈夫,你应该关注一下轻工公司,不要让外人抢先嘛。说完容量丰富地笑笑。一下就把高岩笑警觉了,酒醒一半。
书记走后,高岩晃晃悠悠上了三楼。经理室的门紧锁,高岩支棱耳朵听,屋里似乎有轻微动静。敲门,屋里忽然静了。再敲,死一般的静。高岩来了脾气,啪啪用劲擂,并喊,开门!开门!屋里传出急促的窸窸窣窣。好一会儿,门开了,屋里果然是两人。高岩一看那男的,头嗡的一下大了。人他见过,一面之缘,是南大可。南大可正把心口窝处的领带结往上撸,西服搭在胳膊上。高岩对南大可说,你来干啥,追到厂里辅导来了?金玉说,我请来的,起草外文产品说明书。高岩说,起草说明书咋还锁门,又不是写反标?金玉说,风吹的。高岩说,金玉你太过分了,拿我当傻子呀。金玉说,你嚷啥,应该叫金玉经理。南大可挪到门口要走,高岩拽他,酒后乏力,没拽住。南大可用英语嘟囔,真没素质。金玉用英语说,大老粗,别理他。南大可快步向楼梯走去。高岩说,别他妈走。说着掏出手机,舌头有些发硬地喊着,保卫科,保卫科,把办公楼给我包围,欺负到我头上了……金玉抢过电话,说,高岩这是在厂里,怎么喝点酒就这德性呀。
陆陆续续上班的人听到高岩喊叫,上来劝解。把高岩拉回二楼厂长办公室,安置在沙发上,倒了茶,让厂长冷静冷静。书记过来把人赶走,说,让厂长休息一下。人走光后,书记长叹一口气,说,高岩同志,凡事想开些,现在社会上就兴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机加和铆焊车间发包,使用权是外人的,可所有权还是咱农机厂的嘛。对了,这就是使用权和所有权的有效分离,符合中央精神,符合实际,也符合人性。嘿嘿,两权分离,高厂长这也是你改革的成果嘛……
高岩靠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书记,脸涨得通红,每说一个字都费老大劲:×××,我……
下面的话没说出来,看嘴形可能是“我操你妈!”这么经典的语言没来得及出口,眼睛鼻子和嘴就严重变形,我、我……一头栽在沙发上。
书记上前看着嘴角淌着黏涎、眼睛斜愣的高岩,说,这是何苦呢,丑妻近地家中宝呀,掌控不住出让使用权也是一种智慧嘛。高厂长,喂,跟你交流思想呢,高厂长……
看看高岩没反应,这才出门火急火燎地喊人,厂长过去了,厂长过去了!
呼呼啦啦赶来的人抬着高岩往楼下走,书记跟在后面高声说,都听着,高厂长是喝高了,谁也不许乱说是让绿帽子捂的,要维护高厂长和农机厂的声誉。
我们到医院时,高岩已进了手术室。医生说是急性中风。高岩平时血压就高,过量饮酒后很容易出现闪失。这个说法既符合高岩体质和生活习惯,又有科学依据,我们完全接受。
几小时后,高岩被车推出来,医生说已脱离危险,但肯定要落下残疾,恢复得好可以自己行走,恢复不好恐怕就要长年卧床。
高岩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恢复得还算理想,在人搀扶下能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动。那一个月,病房24小时不断人,有厂中层干部,更多的是普通职工,有的还被高岩处罚过。这让我们家人十分意外,高岩是中风,又不是感冒发烧,不是长脚气拉肚子,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前来探视?
塑料编织机的广告效应如期显现。客户陆陆续续地来,最高峰时一天要接待二三十个。第一个上门的是郊区万发乡的乡长。他是从村委会主任干上来的,地地道道农民出身。来时特意穿了西装,深蓝色的,领带是浅灰色。这身行头只有在婚礼、葬礼和接待上面领导时才上身。来到农机厂门口,乡长把大门上方“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几个大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气势上明显胜过万发乡。他掏出随身带来的报纸,按上面留的姓名到销售科找联系人。
联系人是农机厂销售科的小年轻,和金玉关系挺铁,被金玉要到公司负责销售。乡长接过名片,见上面写着“轻工机械有限公司销售科长”,他简单算了算,科长就是正科,和他这个乡长基本同级,说话便有了些底气。
乡长此番来就是看看,信奉眼见为实的乡长也自信自己的眼力,平时抬头看天就知道哪片云彩有雨,下村串门就知道谁家媳妇风骚。之所以到轻工公司来看看,说明心里已对公司产品十分认同了。就像看征婚广告,对所说条件相当满意也不会轻易点头,还要到对方家实地看看,看看人和纸上写的有没有出入,看看家庭基础是否殷实,娘懒不懒,爹贪不贪杯。总之要亲自登门看看。
当乡长看到轻工机械有限公司之气派,看到生产规模之庞大,看到公司办公室之堂皇,看到科长作派之大气,仅存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对销售科长说,来时心里还犯嘀咕,厂子是啥样,到这儿一看俺就放心了,一看就是共产党的大买卖,实打实造机器的地方。
科长说,我们这样的大企业,制度死,产品价格上没有太大的回旋余地,可能会委屈你,我们只能在运费上多承担些。乡长说,这叫啥话,拼命给回扣的都是假冒伪劣,俺懂。啥也别说了,咱们签合同。
乡长还算爽快,一次订了8台。这是轻工机械有限公司第一笔生意,称得上是开门红。随后的客户到公司视察后,基本没有空手走的,要么一两台,要么三五台,每天都有进账。金玉告诫大家不要满足现状,既要立足现实接待好小客户,更要登高望远培植和发展大客户。
那天,销售科长接到一个电话,一客户从长途客运中心打来的,问轻工机械公司怎么走。公司的地址广告上写得明明白白,打出租或乘公交都很方便,不至于电话联系。销售科长感觉出此人在摆谱,可能有些来头。便告诉对方公司有接站车,马上就到。金玉特意把农机厂最好的奥迪借来,让销售科的人去接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