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还是一个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替老师做了一件活,是市公安局刑侦科与美院合作的项目,内容是建立国民面相结构类型的数据库,有了这个数据库,办案人员可以根据目击者对嫌犯面目和体格特征的描绘,调出相关的形象类型,快速锁定嫌犯,制出相貌图,以公示天下。从理论上说,这样可以大幅度提高破案速度,实际效果如何,还待有关部门的鉴定。我的工作既不是鉴定也非对素材的研判,而是项目里科技含量最小的那部分,就是人物形象的收集和分类。
公安局陆续发来了一些文字资料,从资料上看,数据库的类别主要是人的脸型,五官,头颅类以及人的骨架体态类型诸部分,原始资料的大部分需从街上收集来。这类事枯燥繁杂,老师是绝对不愿干的,于是就落在我们这些作为助手的穷学生身上了。我喜欢画人,所以不怕与收集人相打交道,加上是政府项目,报酬大概不会太低,至少不至于赖账,所以这段时间里,我应该吃喝无忧,不必再向父母伸手要钱了,如做得好,可能还有额外的奖金。
人的相貌收集到街上去偷拍就可以了,分类则需要时间,我想到以前在地摊上看到过《麻衣神相》,一本宋人的相书,它也许会给我提供一个现成的类型框架,省去我少说一半的时间,以体现我生活的座右铭:少干活多挣钱。于是我去了省图书馆,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本书。虽是八四年印刷粗劣的小册子,但我还是觉得如获至宝,来到一家幽静的咖啡店,点了杯招牌咖啡“夏日花园”,坐在软皮沙发上阅读了起来。
没读一半,就失望了。《麻衣神相》对面相的研究竟是很粗糙的,一本书的目录仅有五官分类,如“象眼”“猪眼”“猴口”“仰月口”“鳃鱼口”“胡羊鼻”“贫贱开花耳”等等,而没有脸型的归纳,这样就陷于“得毛而失貌”了,所以这本书基本上是相书无相。让我迷惑的是,古人相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低级的忽略,想到从前看古代圣人像,难怪他们千人一面,老子孔子孟子墨子杨子朱子,长得都像一家人,如果谁犯了案,官差肯定不知抓谁,只好先统统带到局子里再说。想着想着我就阴笑了,我忽然想到自己的这张脸,于是乐此不疲地把自己的五官与相书里的细细对照,发现自己的眼睛介于象眼和鸳鸯眼之间,又查看了一下解释,还好,这两种眼睛都是主富贵的,就是说我的前途还不错。可我的鼻子是猴鼻,喻示贫穷而且寿命也不长,我略感不悦和渺茫,又赶紧去查自己的唇型,好像有点像鲶鱼唇,这种唇型的人命好像很贱。看到这,我不仅是不高兴而且有点沮丧了。我把《麻衣神相》扔到一边,心想宋代人也擅长忽悠。
《麻衣神相》是靠不上了,我只好到街上到人海中去拍照,不免暗暗叫苦。我需要个相机,最好加上摄影机,我本想向主持项目的老师申请经费来置办这些器材,可刚一张口就被无情地回绝了,于是,我只好咬牙自己倾囊买下,反正以后也还会用到的。我买了GoPro牌Hero3运动摄像机,这是当时我用过的顶级的家伙了,再把原来的山寨手机换成苹果4S,可谓武装到牙齿。手机随见随拍,GoPro呢,我把它固定在胳膊一侧,有时也固定在帽子上,虽然稍微有点扎眼,模样有点怪,但还是能在多数人没有醒过闷的时候,把他们的模样高清拍下。我来到市中心繁华的购物广场,步行街,女人街,美食街等人多的地方,悄悄地、暗暗地一阵狂拍乱照,然后在夜深入静的时候,插上U盘,把白天拍的那些人物在电脑屏幕上一遍一遍地浏览。
那些陌生人各怀心事,眉头多半皱着,或盯着左右,或望着前方,神情茫然空漠,我想人的常态多半如此吧,他们没料到自己会被一个陌生人暗中拍下,所以脸上毫无造作,露着那种没有自我意识的意识,与电影里电视剧里人物的那种不可救药的装腔作势相比,他/她们好像来自另一个国度,生就在另一种文化生态和文化氛围里,可是,也有一些人发现了有个照相机摄影机镜头对准他们偷拍的时候,他/她们神情就遽然大变,惊恐地、怀疑地、敌意地朝你望过来,没有一个好脸。而我倒是喜欢这种神情的戏剧性的转变,因为不管怎么说,矫揉造作也是一种状态,不是吗?所谓自然,应是包容了所有状态的一种状态吧。
我是那天在看录影时注意到那个女人的,是很好看的背影,我赶快把视频退回去重放,如此重看了好几遍。眼睛呆看着她,知道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可惜我只拍了她的背影,重放了多遍,也没发现她的正面,甚至连一个侧面也没有,只是一个风姿卓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