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澡这行当,是排在三百六十行开外,下九流的活儿。但时至清初,江南经济繁荣,扬州城一带的搓澡顿时成了盛行的享受。
扬州朴度镇的打锡巷有家唤作“神搓手”的店,常年大门半掩,店内挂了一块醒目的牌匾“只搓有缘人”,甚是神秘。这日傍晚,店里走进一老一少。为首的白袍少年手执纸扇,风度翩翩,气宇不凡,身后跟一老仆,约莫五十上下,精神矍铄。
老仆大声吆喝道:“老夫去年有幸得享神搓手之搓技,一直念念不忘,今日特带我家四爷前来,还请神搓手出来一见。”
话音未落,只听里屋帘子一掀,一个汉子走了出来。四爷定睛一瞧,这汉子三十开外,黑脸虬髯,凶神恶煞,怎么看也不像做搓澡这般细活的人。更夸张的是,他的左臂居然晃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是个独臂人!四爷不由回身疑惑地问:“这就是你赞不绝口的神搓手?”
老仆笑着点点头,只见那神搓手上下打量了四爷一番,指指“只搓有缘人”的牌子,一句话不说,就要拂袖进屋。
四爷见状,忙取下背上的包袱,“哗啦”往桌上一倒,珠宝首饰堆满了桌:“怎样,我是不是有缘人?”
“我有我的规矩,只搓有缘人,不是有钱人。”神搓手微微一笑,“这位老先生的确与我有缘,我随时欢迎,至于公子,还是请回吧。”
眼见神搓手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四爷恼羞成怒:“装什么清高!”说着暗暗一发力,“嗖”地一个箭步,已蹿到了神搓手眼前,纸扇抵住了他的脖子。可神搓手居然大气都不喘一声,一脸的镇定自若。
老仆忙上前圆场:“师傅,难得我俩慕名千里迢迢而来,既然你与老夫有缘,就请答应老夫这个请求,将缘分让给我家公子吧!”
神搓手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里屋有请!”
待四爷沐浴完毕躺下,神搓手站至床前,伸出独臂。四爷惊讶地发现他仅有的一只手居然硕大无比,手掌如木块般厚实,手指亦如木棍般粗。只见他以掌搓、鱼际、指压等各种手法,在其身体上来回施展搓技,一只独手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令四爷感觉好似有数十双手在身上,按头、敲背、拍胸、捏腿,时而轻盈如风缕,时而厚重如石压,从百汇到督脉,由神庭至涌泉,每一个穴位,力道都恰到好处。神搓手一边搓,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南派搓澡,讲究细腻均匀,四轻四重四周道,机处于外,巧生于内,手随心转,法由手出……”
说着,突然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床,双脚在四爷的背上蹬踏起来。
“大胆!”四爷顿觉受辱,正欲发火,却发觉背上不仅丝毫没有半点不适,相反却火辣酥麻,通体舒畅,不由暗自佩服。
四爷正闭眼享受,忽然,神搓手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四爷的手狠狠一掐,四爷手上毫无感觉,却觉得脚底一阵钻心也似疼痛,忍不住嚎叫起来,他想挣脱,却发觉使不出半点力气,原来手上的穴位已被神搓手死死地钳住了,四爷这才知道,神搓手的武功竟远在自己之上!
一旁的老仆见状不妙,忙一把将神搓手的独臂拉开:“今日到此为止,我们要打道回府了,师傅辛苦。”
“师傅,为何你捏住我手,反倒是脚底疼痛?”四爷疑惑地问。
“正所谓手足连心,一脉相承。”神搓手诡异地笑笑,“公子切记这句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四爷拾掇整齐,正欲离去,神搓手突然在后面叫道:“慢着!”说着,指着其脖子后一颗黑豆大小般的痣,“此非良痣,对身体虽无大碍,但后患无穷,奉劝公子将其取除!”
四爷哈哈大笑:“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做出除痣这种女人家的事,区区一颗痣无伤大雅。告辞!”
走出店门,四爷顿觉神清气爽,疲劳尽消,通体经络舒畅,整个人轻松不已,不由啧啧称奇:“真乃肉上雕花之技,现在有如腾云驾雾般痛快!这神搓手果然不简单,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让我收获不小。”
老仆听了,满意地一笑。
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年过去,四爷已年逾不惑。这日再游扬州,回忆起二十年前那次痛快的搓澡行,忙不迭来到打锡巷。
神搓手的店依旧是那样半掩着,一见四爷走进店里,神搓手立刻举起独臂招呼:“客官,里屋有请!”
四爷这回糊涂了:“你不是一向只搓有缘人吗?”
“有缘人,哈哈。”神搓手笑道,“二十年前你拿纸扇抵着我的脖子,我怎会忘记?”
“好眼力!”四爷笑着进屋准备沐浴,神搓手跟进来,将一包药粉撒入澡盆中,水顷刻变得粉红。
“这……这是?”四爷大惊失色。
神搓手嘿嘿笑着:“客官近日心浮气躁,怒火攻心,郁气于胸,恐将成疾,用此药泡澡,一个时辰后包您药到病除。”
果然,从澡盆中起来后,四爷顿觉清醒平和,一身轻松。神搓手又开始使出绝技,慢悠悠地给四爷按摩头部。四爷不禁问道:“师傅是如何看出我心浮气躁,怒火攻心?”
神搓手笑而不语,慢慢摸到四爷头顶的辫子,忽然语带玄机地说:“大清例律不许男人剪发:如此还是做女子好些。不过俗语说得好,长发为君留,只不过,若一个女子剪去了三千烦恼丝,定是那个男人伤透了她的心。”
四爷默默不语,良久,朝神搓手竖起大拇指:“师傅似乎能够洞察我的内心,每句话都非常在理,佩服!”
临走之前,神搓手再次指着四爷的脖后,“这颗黑痣较二十年前已变大了不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还是那句话,留之必有后患啊!”四爷脖子一梗:“不痛不痒,有何后患!”
转眼,再过了二十多年,四爷已是花甲老人,众儿女陪着他再游江南。四爷照例只身一人踏进了神搓手的店里。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了。”一进店,神搓手便认出了他,“你将是我的最后一个客人,我该隐退了。”神搓手一边说着,一边伺候四爷搓澡,四爷望着眼前这位与自己一样须发皆白的老人,唏嘘不已。
神搓手老矣,手法却丝毫不见退步,按、捻、推、搓、压、刮、点,精准地施展在每一个穴位上,令四爷舒坦得频频点头,捏至脚底,四爷说什么也不让按了。不论神搓手按脚底哪个穴位,他都疼痛难忍。
“为何会如此疼痛?”四爷疑惑地问。
“客官,你可知我这年纪,手劲儿只剩下当年的一半了!”神搓手摇摇头,“你我,都老了!”
“都老了!”四爷一个激灵,眼泪差点夺眶而出,“高高在上又如何,岁月不饶人呀!”
神搓手望着四爷脖后的黑痣,叹息不已:“唉,此痣已根深蒂固,由不得你了,晚矣!”
四爷忍不住问道:“师傅说话往往语带玄机,此痣究竟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