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坐火车遇到一位女人带着女儿坐卧铺,她们只买了一张卧铺票,乘务员要她补票,女人死磨硬缠就是不补,还冲乘务员挤对眼,夸乘务员长得帅气,我气不过,跟女人吵了一架,逼女人补了票。同事瞠目结舌地看着我,说:“不关你的事,你吵什么吵,神经了吗?”
还有一次,两位男人从北京过来,没出站没买票就登上我们乘坐的列车,列车长来来回回查了几次票,他们就是不补票,还商量如何伪装成有票的样子,蒙混出站。列车长再一次过来时,我指着男人大声喊:“他们俩没有票。”
男人恨恨补了票,恶声恶气地对我讲:“多管闲事呀,活得不耐烦了。”下车时,他们用包蹭了我的腰。我没当回事,等列车到站,发现自己起不了身,才感觉事情的严重性,同事们白着眼看着我陆陆续续地下车,都不肯管我。我急得掉起眼泪,大声地说:“即使一个讨饭的,遇到这种情况,你们也要伸一下援手。”这时才过来一名同事,扶着我下了车。他说:“不是我们不愿帮你,是你整天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对,全世界就你一个好人,我们倒想看看你这个好人离了我们这些坏人,能不能活?”
腰好之后,到同事家表示感谢,这才知道同事早就贷款买了新房,铁路上分的旧房租给别人住。他与妻子都是铁路工人,工资收入与我差不多,却住着带电梯的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批评妻子:“饭还没端到桌子上,你就先吃,眼里还有没有别人呀?”他妻子娇滴滴地说:“我是尝尝这饭里有没有毒。”
我的眼泪呼地流了下来,如果姚向前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地上班的话,我家的日子不会比他们家差的,我们也会买上新房,我也会这样娇滴滴地跟姚向前撒娇,也会幸福得脸上像开了花一样。
回到家,突然发现姚向前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蓬着一头乱发,依然是没有混好的样子,我以为他能够看到我红肿的眼睛,看到我刚刚哭过,能够将我揽进怀里哄我安慰我。可是姚向前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一个劲地抽烟,仿佛从没有离开过家,仿佛一直住在家里。
等到五根烟抽完,姚向前才抬头看我,说:“我今天去了段上。”
“唔。”
“没想到我们的段撤了,没想到一切都没有了。如果我从来没在段上上过班,如果我从来没有遇到你,你就不会受这些苦了。”我抓住姚向前的手,我说:“你的理解是错的。”
列车驶出站台,拐向一个长长的弯道,驶过弯道,就会脱离我的视线,消失踪影,姚向前又会再一次随着火车从我的生活里消失,这一次是一年、两年、三年还是四年?我直起腰看着火车变成了一个小点,我等待着它的急速消失,可是它没有消失,它意外地停在弯道上,扭曲着身子,像一条绿色的虫子。有人从列车上下来,站务员冲着弯道跑去。我的心跳得厉害,两腿开始打颤,我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跟着站务员跑了过去。
有人从列车上跳了下来,面朝下趴在铁路线旁,一摊粉红色的血将几块道砟染得斑斑点点,仿佛盛开的桃花。列车员将那人翻转过来,那人的脸已经变了形状,血依旧从脸的各个部位涌出来,但是他没有死,他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的人,列车员、站务员还有我。
他看到了我,眼睛亮了一下,嘴唇向一边一歪,上嘴唇离开下嘴唇,仿佛要说话。是的,要说话,我趴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颗眼泪,我的耳朵贴到他的嘴唇上,我说:“向前,向前,你要说什么?”
姚向前的嘴努力张合,真的是要说话,可是他的喉咙只发出丝微的声音,没有话语流露出来,我抬起脸,看着他的嘴形,辨识着可能的话语:“追火车”“你终于追上了火车”“追上火车就有幸福的生活”“幸福的生活”,好像是这些话,又好像不是这些话。我盼望姚向前的嘴唇动得再多一些,可是他明显累了,他的嘴唇半张着不再开合,他的眼睛也闭上了。远远地来了一帮穿白衣服的、抬着担架的男人,他们跑过来,将姚向前抬到担架上。列车员大声吆喝看热闹的旅客:“不要看了,快上车,快上车。”
站务员紧紧拉着一个披头散发又喊又叫又跳又踢腿的女人:“闹什么闹?闹什么闹呀?”
列车开动了,铁道线空了,净白的阳光洒上去,白花花的晃得人眼生疼。姚向前被抬走了,那个又喊又叫又跳又踢腿的女人还在那里,那个女人是谁?那个女人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