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目瞪口呆,说:“姚向前,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姚向前,你真的学坏了。”
姚向前又开始做别的生意,开饭店、倒卖钢材、汽油,种种我能想象到与想不到的生意他都做过。他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有时候,半个月不在家里睡一觉。几年时间过去,他有时候挣到钱,有时候挣不到钱。单位不允许职工休病假,鼓励停薪留职、辞职自谋职业,姚向前就办了停薪留职,休病假时还有一点收入,办停薪留职不仅没有收入,还要给单位交钱。
我一直老老实实上班,怀孕、生儿子、休产假、又上班,因为会写文章调到党办,助勤一年转成了干部。2000年单位福利分房,需要缴二万一千元钱,我家只有两千元存款,想来想去,只有跟父母借钱。姚向前穿着西装,扎着领带,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副混得很好的样子跟我回家。那天我哥也在家,他跟我爸一见姚向前,马上变了脸色。外人也许认为姚向前挣了大钱,我家里人却知道姚向前小钱都没有挣到。他的西装与领带兴许都是我的工资买的。
我爸最终答应借钱给我,晚上还摆了酒席陪姚向前喝酒。他们坐在敞亮的院子里,对着闪烁的星光,吹着习习的凉风,推杯交盏,把酒言欢,很快就有了酒意。姚向前拍着腿讲他做生意的种种见闻,我哥突然打断他,说:“妹夫,说句难听话,你能混好,我们村的狗也能混好。”
天呀,这是什么话。我连忙跑过去,担心姚向前将酒泼到我哥脸上,哪知姚向前呵呵笑道:“哥,那我就努力,争取叫咱村的狗跟我一起混好。”
回来后,姚向前果然更加努力,主要表现就是在家的时间更少了,新房分下来后,装修、买家俱、搬家全是我的事,等到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看到自己由一间半屋子搬进两室一厅,看到独立的厕所、独立的厨房时,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对姚向前的牵挂时时刻刻抓挠着我的心,最初姚向前还讲他做什么生意,后来,就什么不讲了。他常常出人意料地回家,待几天,又闷声不响地走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无声无息,仿佛从世界蒸发了一般。有时候姚向前空着手回来,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心疼得缩成一团,有时候姚向前会带一笔钱回来,看着那些或新或旧的钞票,我的心疼得更加厉害。虽然除了上班就是下班做饭、看孩子,但是我知道市场越来越规范,钱越来越不好挣,姚向前不知受多少苦才挣到那点钱。经常地,我怀疑姚向前没有走远,他就在我住的城市里,因为没有混好,因为没挣到钱,他不好意思回家,不好意思出现在我、儿子和同事面前。我变得有些神经质,看到有人醉倒街头,就跑过去看看是不是姚向前,听到有人吵架,也跑去看看是不是姚向前。晚上吃过饭,领着孩子走着走着就走到火车站,走进候车室、走进站台。站台的电线杆上经常拷一些犯了法的男人,大冬天仅穿一条短裤,冻得龇牙裂嘴,大喊大叫。这样的男人,我也要跑过去看看是不是姚向前。有一天,在车站派出所门口,我遇到一名新疆女子,她坐在台阶上,抱着出生几天的孩子掉眼泪,抬头看着我说:“大姐,帮帮我吧。我家男人被抓起来,关在屋子里了,大姐,帮我救救他吧。”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这个女人还知道她的男人关在派出所,可是姚向前在哪里?他是不是也被关起来了?如果没被关起来,他睡在什么地方?身边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段上开始清理休病假、停薪留职、外出务工人员,出台的政策是要么上班,要么辞职,陆陆续续,那些以各种名义不上班,在外边卖服装、开饭店、卖保险、职业炒股的职工回到段上上班。他们没有传说中光彩,有的甚至是灰头土脸,问他们做生意的经历,不是闭嘴不言,就是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想必是没有挣到钱,或者挣的钱不如做工人挣的多,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要回来上班?当然也有两人打了辞职报告,听说一人被一名南方富婆包养,另一名真的发了财。姚向前不属于回来上班的,也不属于打辞职报告的,他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流浪或是发财。单位领导几次三番找我,说姚向前再不露面,就要开除他。我眼泪巴巴地看着领导,说:“我也想找到姚向前,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到哪去找他?”
姚向前两年没有踪影了,这两年我也习惯了他不在家的生活,似乎姚向前从来没在我的生活里存在过。奇怪的是,我的儿子从来不问:“爸爸在哪?”似乎,他认为他的生活里就应该没有爸爸。看着儿子在我面前吃饭、玩耍、走来走去,我会突然想:他从哪儿来的,是我跟空气、跟家俱、跟树木一起生的吗?
有一天,在楼道里,我遇到名怀孕的女人,她上楼可以到我家,下楼可以到楼下的人家,可是她站在两家之间的楼道上一动不动。我问她:“你找谁?”她看着我,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扭头向楼下走去。我看她没敲楼下人家的门,突然意识到她是来找我的,一个怀孕的女人来找我,一定与姚向前有关。
我愣怔了一会,立即下楼追她,追到单元门口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女人仿佛一下子消失在空气之中,消失在我的眼神流转之中。看着净白的阳光,绿得叫人害怕的冬青和尖尖向上拼命生长的朝天椒,我感到茫然和恍惚,我确信这个女人没有真正出现,一切所见都是我的幻觉。
可是,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实存在的,第二天,女人又出现在我家楼道里,这次她面对着墙壁默默地流泪,仿佛墙壁是她刚刚死去的亲人。我站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来找姚向前的?”女人摇头,又点头。
“你是姚向前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