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陈露正和男朋友一起逛街买周末郊游时穿的衣服,突然接到堂哥打来的电话。
堂哥有些焦急地问:“你有没有接到你爸?”
陈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男朋友所在的试衣间瞅了一眼,悄悄走到商店外面问怎么回事。
堂哥说:“你爸一早就在村口等车,说要去省城看你,难道他没告诉你?”
父亲没有手机,平时都是用邻居小卖部里面的公用电话打给她。陈露翻看通话记录,压根没有父亲打来的电话。陈露突然气不打一处来。父亲虽然有她的住址,可是偌大的城市,交错复杂的道路,在家乡那个巴掌大的小县城都能迷路的父亲怎么能找到她?更何况,周日她已经和朋友们约好一起去郊区烧烤,父亲这样一声不吭地来了,无疑将她安排好了的计划打乱。
气归气,陈露显然是不能放任父亲不管的。她犹犹豫豫地回到店里,对着试完衣服出来的男朋友撒了个谎,说闺蜜那边出了点事,需要她过去帮忙处理。一口气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到马路边打了一辆去火车站的出租车。
陈露不擅长撒谎,每次撒谎的时候耳朵都会变红,她不确定刚才说话的时候有没有被男朋友发现什么异样。
陈露和男朋友是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推杯换盏中,柔柔弱弱、安静地托着腮坐在一旁看着他们闹的陈露,一下子俘获了这个家境优渥的男孩的心。起初,陈露拒绝了他很多次,不是不心动,只是陈露自己无法跨过他们之间那道巨大的门第之差,而且,她还有一个如此不光彩的出身。后来在一起后,男朋友无意间问起她家里的情况,她也是谎称父母在县城做点小生意,对于自己的身世始终无法启齿,也因此开始对父亲产生了怨恨。
陈露满头大汗地在火车站找了个遍,在服务台广播了好几次寻人启事也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站在出站口手足无措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物业告诉她,有个自称是她父亲的人在小区门口蹲了一上午,让她赶紧过去确认一下。
陈露急急忙忙地赶到小区传达室,父亲正蹲在传达室门口抽旱烟,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化肥袋子竖立在一边,小区里来来往往的居民无一不打量着他。物业大姐走过来拽住她胳膊,一脸不友善地强调道:“这真是你父亲啊?不太像啊!”父亲惶惶不安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解开袋子上的绳子,从里面拿出一瓶蜂蜜递给大姐,目光游离,搓着双手说:“孩子平时受你们照顾了,这是从老家带来的,纯天然的。”说完还看了一眼陈露,仿佛给她争了多大的荣誉似的,却没有发现,大姐看着玻璃瓶上的污渍时露出的嫌弃的目光。
回到家,父亲打开身边的袋子,拿出两袋麦仁片、两瓶蜂蜜、裂了口的石榴,说:“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父亲顿了顿又说:“蜂蜜养胃,你记得早晚喝一勺。这蜂蜜好,是我让隔壁村养蜂的老张给留的。”
父亲蹲在地上念叨着。天气又热又闷,陈露攒了一天的火气终于爆发了,歇斯底里地质问父亲:“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来了?你知道我有多忙吗?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点心啊?还有,你以后别在外面拿出这些东西丢人了好不好?没看见人家嫌弃的那个眼神啊!”
父亲被陈露的吼叫给吓到了,拿着东西的手颤抖着,呆呆地站在一旁,像犯了错一般。沉寂了好久,才听见父亲说:“你都半年没回家了,我想你了,就过来看看你。”
窗外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骤变,天地间变得昏暗,和客厅里的低气压如出一辙。陈露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有气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哭着说:“才半年而已啊!我亲生父母都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我了。你当初从人贩子手中把我‘买’过来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的感受?”
父亲大概没有想到陈露会提起这一茬,又像做错事一般,垂着头看着哇哇大哭的陈露,像是第一次把她抱回家,她躺在襁褓里蹬着小腿大哭时那般不知所措。
陈露不是父亲亲生的。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陈露已经十岁了。在那之前,她只是纳闷,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那么年轻,而自己的爸爸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并非父亲亲生的,毕竟父亲对她极其宠爱,恨不得倾其所有去呵护她。直到有一次她在街上玩耍时,听到邻居家的大人们在议论说:“老陈买的这个孩子真值,聪明、听话,学习也好。”她不相信,飞奔着回家问父亲,她当时多希望父亲摇摇头说大家是乱讲的,可是父亲迟疑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年轻的时候,家里穷,我一直没有娶上媳妇,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四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多出个闺女。那天村里有个在城里打工的人问我要不要抱养个孩子,说孩子父母已经有三个孩子了,负担不起,让我给一点补偿费就好。我一听就心动了,他把你抱来给我看的时候,你眨巴着眼睛冲我笑,我想,这就是我闺女了。”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接着说:“后来有个女人来村里找孩子,拿着照片问我有没有见到,我才知道孩子是被那人偷出来的。”
但是父亲实在舍不得把她抱出来,也硬生生地斩断了陈露和亲生父母的最后一点缘分。
从那之后,陈露学习比之前更刻苦了,父亲逢人便说:“我们家露露将来有大出息。”如父亲所言,她的付出果然没有被辜负,考上重点大学,又被保研,毕业之后顺利进入一家外资企业,升职加薪,活得风生水起。只是父亲不知道,她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自己能够站在更高的地方,更方便她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夜里雷声轰鸣,陈露和父亲谁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陈露醒来时,看见父亲正在笨拙地鼓捣着煤气炉,炉灶上父亲熬的小米粥正咕噜咕噜冒着诱人的香气。父亲招呼她过去吃早饭,仿佛昨天的一切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陈露坐在餐桌前,盯着小米粥犹豫了好久,缓缓开口说:“爸,我想去找他们。”陈露都忘记多久没这样心平气和地和父亲说话了。这些年,她的记忆全部被生活的艰难占据,大学除了上课就是打工,不止一次因为缺乏营养导致低血糖晕倒在打工的地方,每每那时,她就更加怨恨父亲当初的行为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陈露不敢抬头看父亲,手里的勺子不停地搅动着小米粥。
父亲剥开鸡蛋放到她的碗里,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想去就去吧,不用顾虑我。那边要是条件好,你结婚的时候陪送点值钱的嫁妆,你脸上也有光,不会被婆家瞧不起。”
“爸……”陈露还想说点什么,被父亲摆摆手阻挡了回去,然后一个人独自进了卫生间。
那天吃完饭,父亲从贴身衣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说:“你大学毕业后就没管我要过一分钱,这一万块钱是我养鸡养猪攒的,本来想多攒攒给你当嫁妆的,你爹没用,攒不了更多了。你先拿去当寻亲费用,不要舍不得花。我中午就回去,你要是找到了就安心在那边出嫁,不用管我,替我向他们道个歉。”说完,父亲笑了一下,拿出口袋里的烟丝,装了一袋烟。
陈露将自己寻亲的事情在网上发了一个帖子,很快就得到了网友们的热烈关注,甚至还收到了寻人节目的邀约。事情的发展比她预想的顺利得多,帖子发出三个月后,她接到了电视台录制节目的通知。
五月的南方城市俨然一副夏天的姿态。陈露坐在电视台的寻亲车上,突然想,北方那个自己生长的小村子里,石榴树是不是也已经开花了?
车门打开时,陈露看到和自己有着相同血脉的亲人,突然愣了一下,倒是那个和她长相十分相似的女人——她的母亲一把抱住她,呜咽了起来。她也哭,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哭。电视台的镜头将画面一览无遗地记录了下来,却唯独忘了记录千里之外那个小山村里坐在石榴树下沉默着流泪的父亲。
亲生父母对她很好,试图将这些年所有的遗憾都弥补回来,但毕竟隔着那么多年时光,她和他们之间有些生疏,不像她的兄弟姐妹一样,可以随意和父母嬉笑打闹。
她像个听话的学生坐在那儿,一字一句稳妥地回答着亲生父母的问话,他们问:“养父对你好吗?”
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她,也是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父亲牵着手教会她走路,一勺一筷子地把她喂大;他用捡来的木头给她做了许许多多好玩的玩具;她半夜发烧时,他紧张得连鞋都忘了穿,背起她就往卫生室跑……陈露想起上初中住校时,乡镇中学的饭菜差,她只是无意间在电话里抱怨了一次,他第二天就步行四十多公里给她送去了好吃的……
陈露觉得,大概没有一个人比父亲对她更好了,只是这些年,她一边向他索取,一边去恨他,却忘了去爱他。
晚上,陈露躺在亲生父母为她布置的温馨的卧室里,在漆黑的夜色里,突然无比怀念老家那张木板床。第二天她不顾亲生父母的挽留,执意要走。这些年紧紧扣在她心里的那个心结突然解开了,她知道有个人在等她回家。
陈露回去的时候,父亲正抱着胳膊倚靠在院墙上打盹,身上穿着一件缝补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军大衣,地上堆了一地的旱烟蒂,石榴树上的花落在他的头上。陈露的眼泪突然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的啜泣声把父亲惊醒,他睁开眼,微微一愣。她跑过去抱着他喊:“爸!”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回来了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还好,父亲和石榴树都还在。
(发稿编辑/黄素萍插图/卢仲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