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些天,白云市白水开发区的陈立仁老汉可高兴了,因为他的儿子陈宇宙要带女朋友黄鹄回家了!黄鹄可是漂亮的台湾阿里山姑娘,而且儿子还打电话跟他说,到时候有更大的惊喜给他。你说他能不高兴吗?
陈宇宙回家的日子总算到了,正如他所说,黄鹄姑娘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见面就“伯父、”“伯父”地叫得特甜。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身后竟跟着来清水湾开发经商的女台商关向宇。陈立仁不明白怎么回事,不友好地看了关向宇几眼……
看着陈立仁一脸的疑惑,陈宇宙才指着关向宇说:“爸,这位关老板您是认识的,她是黄鹄的母亲,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更大的惊喜……”
陈立仁的嘴巴瞬间惊成了一个大大的黑洞,他冲动地说:“真是这样吗?那我可告诉你,这个女朋友不能要……”
三个人看着陈立仁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哼!为什么?因为黄鹄的外公关德保和你爷爷陈志诚是仇人……”陈立仁一脸凶相,像一头恼怒的老犍牛。
“我的父亲?”关向宇睁大了眼睛,“他和你们家到底怎么回事?”
陈立仁这才说出了事情经过。
那是解放前,陈志诚和新婚妻子向雪莲在当时的白云县石河子镇居住。小两口种了几亩薄田,开了一家小店,虽谈不上特别富足,但也无衣食之忧。谁知1948年国共大战频繁,国民党政府要钱要粮更要抓丁。
那天,陈志诚和向雪莲正在地里锄草,忽然一群人高叫着他的名字走过来。陈志诚定睛一看,是保长关德保。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关德保已经让手下人把他围了个严严实实,还要用绳子捆他。向雪莲见状连忙往他的身后躲,陈志诚气愤不过,高举锄头说:“你们要干什么?”关德保这才说:“哎呀,志诚兄弟啊,现在的时局你是知道的,前线要人打仗,所以我们男人都得去当兵啊!”当兵?上前线?什么时候能回来?是死是活谁知道?陈志诚眉头一皱,说:“关保长,我家里就我一个男丁啊!”“这我不管,我只知道按上面的要求办,凡是男丁就要当兵上前线……”陈志诚还要开口争辩,不料关德保一挥手,让手下人架着他就走。陈志诚急得回头冲向雪莲大喊:“等我回来啊!”向雪莲满脸是泪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
充军后,陈志诚被编入卫戍部队,后又被挑选进入总统府卫队。不到半年,蒋介石下野,陈志诚正想趁乱逃回家,却被前线溃败的部队收编了。1949年6月,陈志诚随部队在浙江宁波登上了一艘运兵船,驶向茫茫大海,他知道离家乡是越来越远了……
十几年后,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一位老乡,老乡的儿子在美国工作。他于是连夜给向雪莲写了一封信,委托这位老乡辗转美国再寄往大陆。但后来才知道,向雪莲早去世了,哪里还能看到这封信呢?当时陈志诚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
再说陈志诚被抓壮丁后不到三个月,向雪莲就早产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陈立仁。从此,年迈的公公、婆婆帮向雪莲照顾孩子、操持家务,而沉重的农活就落在了向雪莲一个人身上。苦累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时光飞逝,陈志诚连个音信也没有,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后来听说去了台湾,但台湾、大陆关系这么紧张,这辈子还能盼到陈志诚回来吗?
两年后,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好好的一家人现在只剩了他们孤儿寡母,向雪莲想想就忍不住想哭。可当着年幼的陈立仁,她能哭吗?陈立仁老是问她:“娘,人家的孩子有爹爹,我的爹爹呢?”向雪莲忍住眼角的泪说:“孩子,爹爹上朝鲜战场打仗了,等赶走美帝国主义,爹爹就回来了!”陈立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话地往向雪莲怀里钻,向雪莲抱着儿子,扑簌簌流了满脸的泪……
1958年,白云县响应毛主席“水利是农业命脉”的号召,要在陈志诚家乡修白水水库。按照当时的政策,家家要出劳力,陈志诚不在家,向雪莲就上了大坝修筑工地。好一个向雪莲,肩挑粪筐,手推独轮车,干起活来丝毫不比男同志差,工地通讯组还写了一篇报道:《巾帼不让须眉,工地雪莲绽放》。1960年大坝合龙时,坝身出现十余处漏洞,翻沙冒水。向雪莲不顾危险,和其他三十多名民工跳进齐腰深的水中,背靠坝岸,手挽着手,硬是筑起了一道防浪人墙。然而,到底女人身子弱,她被大水冲走了。工地立即组织人员打捞,可哪里还找得到呢……
真是黄鼠狼单咬病鸭子,32岁的向雪莲死后,13岁的陈立仁就成了孤儿。好在向雪莲是因公殉职,所以清水湾生产队和白水水库指挥部妥善安置了陈立仁——由他的远房叔叔陈志高抚养,每月由生产队给陈志高记工分。但偏偏陈志高家里人多,常常是吃了上餐愁下餐,所以陈立仁常常饿肚子,数九寒天还穿着向雪莲生前穿过的一件破旧的花棉袄。至于读书,那更是没影儿的事……
更可笑的是,因为陈志诚给国民党当过兵,又去了台湾,二十多岁的陈立仁后来竟被打成了反革命,吃尽了苦头……
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海峡两岸关系出现了缓和,陈志诚才和另几个老乡一起回白云,和未曾见过面的儿子陈立仁团聚,可这时,陈立仁已经是40岁的人了。父子俩说起这段辛酸的往事,都止不住泪水打湿衣襟……
陈立仁一口气说完,陈宇宙和黄鹄惊呆了,关向宇也如鲠在喉,好半天才诚恳地对陈立仁说:“立仁兄,其实我父亲关德保那年也充军了,只不过因为表兄是卫戍部队的长官,他入伍就当上了小排长,去台湾前就一路高升做到了团长,因而带上了一家老小。到现在,一直在台湾定居……”
“呸!谁不知道你父亲关德保去台湾了?我只是想不通,这世界怎么就这么小,怎么偏偏让我儿子爱上了你女儿?”陈立仁没好气地说。
关向宇“扑哧”一声笑了,亲切地说:“孩子们的事,怎么能和老一辈的事儿扯上关系呢?”
“不,我说过,这事儿绝对不可以!”
陈立仁没好气地把脸转向陈宇宙说:“小子,我可告诉你,咱不能忘了本,不能和仇人的后代结亲,要不,别认我这个爹!”
陈宇宙赔着小心不敢说话,陈立仁狠狠地瞪了陈宇宙一眼。关向宇只好悻悻地拉着黄鹄走了,黄鹄边走边不住地回头张望,似乎万分不舍。
等关向宇和黄鹄走远,陈宇宙怒气冲冲地对陈立仁说:“爸,你看你做的什么事?你这样太过分了!”
可陈立仁不依不饶地说:“儿啊,对仇人可不能心慈手软。爸早知道关向宇是关德保的女儿,所以她看中我们家山坡地那口泉眼要买下办饮料厂时,我一口气喊了20万,就是为了杀杀那姓关的威风。还有,爸现在有深圳大老板撑腰,哦,就是你立本叔叔,我们计划建一个楚湘山庄。哼,我就不信治不了她……”陈立仁说到这,似乎还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陈宇宙望望门前那口泉眼,咂了咂舌头,心想爸爸这到底较的什么劲呢?
二
可让陈宇宙万万没想到的是,几天后陈立仁对他说:“宇宙啊,咱们的楚湘山庄5月1日举行动工仪式,你去请请黄鹄和她妈妈吧!”说着,还郑重地递给他一张请柬。陈宇宙的嘴巴也惊成了一个黑洞:关向宇不是你的仇人吗?这大好的事干吗要请她呢?莫非爸爸这么快就转变态度了?他也没多想就兴高采烈地去了。
转眼就是5月1日。一大早,楚湘山庄工程所在地锣鼓喧天,彩旗飘飘,人头攒动。楚湘山庄总经理陈立仁精神抖擞地跑前跑后,乐得像个孩子似的。忽然他问陈宇宙:“儿子,关向宇她们娘俩能来吗?”陈宇宙笑着说:“关阿姨说她肯定来,她说这大好的喜事,怎么能不来庆祝庆祝呢?”陈立仁拍拍陈宇宙的背说:“这就好,儿子,等会看我的!”陈宇宙一时如堕五里雾中。
仪式正要开始,忽然响起一串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一辆小轿车随即开进了工地。从车上下来两个穿制服的人,夹着公文包,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陈立仁忙热情洋溢地走上前迎接,一面又叫手下人搬来几把椅子,请他们坐。
“陈立仁,这场面可不小啊,怎么就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呢?”其中一个边拿出工作证,边慢悠悠地说。另一个也拿出了工作证。
“哦,原来是城建的李所长、土管的张所长啊!市里、乡里不是说,招商引资政策放宽,叫我们只管建设,你们大开绿灯吗?”陈立仁说着一眼瞥见了人群中的关向宇,就大声质问道:“对台湾老板能优惠,对我们就不行?”
“少废话,一共15万多,你交15万得了。”张所长不紧不慢地说。
陈立仁一听急得要哭出来:“两位领导,我深圳的投资还没到位,眼下就自己的一点钱周转,哪有这么多钱?”
李所长正要说话,关向宇走上前说:“两位所长,宽限几天吧,再说,也要像对我们一样优惠吧?这可是旅游开发,利己利人的大好事啊!”
张所长抬起头看了看关向宇说:“你就是台湾老板?怎么说话的?对你优惠就不错了,怎么还要到处乱说?”
关向宇说:“这可是市里的政策,政策面前人人平等啊!”
陈立仁傻呆呆地看着关向宇,又拍拍自己的脑门,心想她怎么会向着自己说话?但他看见张所长和李所长无奈地相互对望了一眼,叹口气说过两天再来,就钻进轿车走了。
等他们走远,关向宇走到陈立仁跟前说:“立仁老兄啊,别着急,慢慢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啊!”
“呸!少在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是不是你请他们来的?”陈立仁以为关向宇报复他,气呼呼地说。
关向宇禁不住好笑:“我请他们?怎么可能?再说,人家执法管理工作是挑拨唆使就能行的吗?”
“鬼才知道是不是你!”陈立仁依然不依不饶,“和你说不清,赶明儿我去找市长,我就不相信这政策有问题!”
可第二天上午,陈立仁没到市里,他虽然烦,但也是说说而已。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市里专管旅游开发的张东胜副市长来到清水湾,随行的还有昨天的张所长和李所长,关向宇也一起来了。他诚惶诚恐地问:“张市长,您是来帮他们收费的?”陈立仁边说边狠狠地瞪了张所长和李所长一眼,又轻蔑地朝关向宇看了看。
“什么收费不收费的?”张东胜微笑着说,“昨天关董事长给我打电话,说你开发上遇到了麻烦事,我问清情况,就把城建、土管两位所长带来现场处理问题了。立仁啊,我跟你说,人家关董事长为你的事可热心哩。”
“关向宇向您报告?”陈立仁不相信地看了一眼关向宇。关向宇会意地一笑,不作声。
这时张东胜爽朗地说:“在白水开发区的问题上,市里的政策没有变,对台商如此,对你也不例外。”
陈立仁一听,兴奋得鼓起掌来,他这才明白,关向宇真不愧是成功的台湾大老板,不仅小事不和自己一般计较,而且处处帮着自己,他真是错怪关向宇了。他不由得问自己:人家这样宽宏大量,自己还能和她继续较劲对抗下去吗?他好半天才颤抖着声音说:“关董事长,我得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关向宇眼角一热,眼睛湿润了。是啊,这“谢谢”二字出自陈立仁的嘴里,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送走张东胜副市长后,女儿黄鹄问她什么事这么高兴。关向宇笑说:“为陈立仁。你说,他对我说谢谢了,我能不高兴吗?”黄鹄也拍手说好。
三
几天后,陈立仁和陈宇宙找上关向宇的门再次向她表示感谢,并为以前误解她的事向她道歉。关向宇握紧陈立仁的手动情地说:“立仁老兄啊,千万别这么讲。其实我总在想,如果大家一起开发,形成合力,产生规模效应,对咱们村、咱们市都有好处啊!”
关向宇话题一转,关切地问:“立仁老兄,楚湘山庄这些天工程进展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哪知这一问把陈立仁问得满脸愁容:“深圳的投资一直没到位,我昨天打电话过去催,才知道宇宙他叔叔陈立本炒股破产了,现在就只剩了我那点钱。哎,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当初太莽撞、太意气用事了啊……”
“立仁老兄,那我们合作吧,条件是这样的,一是投资全部由我负责;二是聘请您为总经理;三是利润平分……”关向宇真诚地说。
陈立仁连连摆手:“我文化不高,也没有度量,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哪能和你合作呢?还是转让给你经营吧!”
关向宇“扑哧”一声笑了。她想自己来开发楚湘山庄也未尝不是好事,于是问陈立仁前期投资了多少钱。
“10万元。关董事长,这10万元千万别说还我,因为上次卖那口泉眼时我向你多要了10万元。真的,省里的专家都说了,那口泉眼最多只值10万元,我当时一心想报复你,所以……”他这一提关向宇又回想起了当初来买泉眼的事。
当时她一眼看中了陈立仁家山坡地那口泉眼,她一边叫手下人取了水样到台湾化验,一边就和陈立仁商谈泉眼的转让问题。可陈立仁一开口就要20万,关向宇吃了一惊,说:“乡里乡亲的——”“乡里乡亲的怎么了?现在可是市场经济,没听说过水是商品吗?再说了,我的泉眼我说了算。”陈立仁有板有眼地说。
台湾化验水样的结果不久就出来了,果然这水含有数十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完全可以直接装瓶上市销售。关向宇认定这泉眼了,于是就依了陈立仁的一口价——20万。可谁知道是这么回事呢?但难能可贵的是陈立仁现在主动承认了,关向宇心里像涌起了大涛巨浪,她想:再倔强再怪僻的人,一旦被真情感化了,也同样很可爱很可亲啊!她上前紧紧握着陈立仁的手,笑着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不过,孩子们的事咋办?”
陈立仁动情地说:“那还有什么说的?关董事长这么好,我再不能小肚鸡肠了啊。再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兴父母之命呢?”
他的话没说完,一旁的黄鹄和陈宇宙异口同声地大呼万岁。
这以后,关向宇就把饮料厂和楚湘山庄纳入统一规划,两个工程齐头并进,一派热闹欢腾景象。陈立仁做了楚湘山庄工程项目的大总管,精神焕发,劲头十足,脚上像安了风火轮似的跑上跑下,忙碌着也快活着。
3个月后,饮料厂工程提前顺利完工。正式投产这天,市里领导亲自到现场参加庆祝仪式。陈立仁和关向宇喜得像小孩过年似的。仪式接近尾声的时候,忽然张东胜副市长把陈立仁拉到一旁说:“老陈,有个大喜事跟你说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陈立仁。陈立仁一看,惊得合不拢嘴。原来信是这样写的:
张市长:
您好!我是陈立仁的儿子陈宇宙。之所以给您写信,是因为有要事麻烦您。您大概听说我爸和关向宇阿姨之间以及祖辈之间的事了吧?应该说现在两家已没有隔阂,相反合作很愉快。也正因为这种情况,激发了我们做儿女的孝心。您知道的,我妈命短,我爸一直没有再找人,可他苦了大半生啊!而中年丧夫的关向宇阿姨这些年闯荡商海,晚年也得有个伴呀。我想,如果他们二人能够走到一起,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关阿姨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朋友黄鹄也很赞成这个想法,所以我们二人想请您出面撮合这事。如果真能办成,岂不是冤家路宽、亲上加亲了吗?
陈宇宙×月×日
陈立仁好半天才哆嗦着问:“张市长,我一个糟老头子……人家关董事长……”
“放心吧,你现在不是大总管了吗?”张东胜哈哈大笑着说,“我收到信的第二天,就找了关董事长,她当时也感到很突然,但态度却很鲜明,说孩子们认定的事没错啊!”
“关董事长真这么说的?”陈立仁将信将疑。
“我一个市长能骗你吗?再说,你们这事对各方都是一件大好事,我能不举双手赞成吗?”张东胜打趣着说。
“嘿嘿,那我也听孩子们的!”陈立仁狡猾地笑笑说。
一个月后,陈立仁和关向宇、陈宇宙和黄鹄的婚礼在楚湘山庄隆重举行。白云市的领导、清水湾村的村民都前来祝贺,关向宇的父亲关德保也专程从台湾回来,陈立仁的父亲陈志诚陪着关德保。两个耄耋老人看儿女们不计前嫌、干出了这么大的事业,还结成了亲戚,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用说,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水相互打湿了衣襟。
清水湾村一位老先生情不自禁地撰联祝贺:母随女嫁喜中见喜;父跟子娶亲上加亲。横批是:冤家路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