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麦收前夕,剧团在进行最后一次演出。老歪卸了妆,走下台来。此时已是夜幕深沉,剧团里的人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收麦去了。一个年轻女子突然扑到他怀里,满脸惊恐地说:“大哥,你要救救我!”老歪被吓了一跳,急忙推开她说:“别,别!叫人家看见了多不好!”当时正煞戏,场院里乱哄哄的。那女子紧紧拉住他的手,连声哀求:“大哥,你领我走吧!我不能回家了。”老歪把那女子仔细打量一番,原来她就是常来学戏的晓梅!
老歪跟剧团来这里演出已十多天了。有不少青年想通过学戏为自己找一条出路。当时团里也想补充点新鲜血液,团长便叫老歪对几个有培养前途的年轻人进行辅导,其中就有这个晓梅。她不但长得身材苗条,脸蛋姣好,戏也唱得好。老歪曾主动向团长推荐她到团里来,可不知咋的,一连几天她都没露面儿。想不到她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老歪面前,而且说出这样的话,让老歪心里充满了疑惑,可又暗自高兴。他把晓梅拉到没人的地方问:“到底咋了?你对我说说。”晓梅满脸都是焦急,再一次哀求说:“大哥,你快带我离开这儿吧!俺娘给我找了个对象,跟丑八怪一样。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
老歪听了,顿时笑眯了眼。老歪小时候得了个面瘫,找庸医扎了几针,那歪嘴再也治不好了。由于家里穷,老歪二十大几了,仍没找上媳妇。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二人在夜幕掩护下,匆匆逃走了。
他们走啊走啊,累得两腿发酸,便坐下来歇息。晓梅问老歪:“你能让我到剧团唱戏吗?”老歪满口答应说:“当然行喽!到时候我唱许仙你唱白蛇,恩恩爱爱的,那多有意思啊!”晓梅嘴一噘说:“不,许仙和白蛇老被法海捉弄,还是你唱张生我唱莺莺吧!”老歪说:“中中中!不过张生和莺莺中间也有老妇人在打横,心里也不舒服呀!”晓梅被逗得格格直笑:“世上怎么老有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啊!”
二人又走了多半天,才来到一家土墙环护的小院。晓梅问:“这是什么地方?”老歪说:“这里属于黄河故道,三省交界处,可偏僻了。要是有人来找你,你往东跑二里远就到了安徽,再往北跑一里地就到了山东。要想找到你,真好比大海捞针还难呀!”晓梅有了安全感,简单吃点东西就到一间小草屋里睡觉了。
老歪的父母见儿子领来一个年轻女子,就问他:“她是你什么人?”老歪红了红脸儿,羞涩地笑了笑,也没说个囫囵话。两位老人一直为儿子的婚事发愁,现在见他这个样,自然也就把晓梅当成他的女朋友了。
那时候家里还很困难,父母简单备了一桌酒席,请来村干部吃喝一顿,便算是给老歪完婚了。当村民簇拥着晓梅走进收拾一新的洞房,她才突然醒悟过来:“咦,这是弄啥哩?”老歪说:“结婚呗!”晓梅一愣:“俺还没———”老歪问:“还没啥?”晓梅似有难言之苦,她低下头不吭声了,只是趴在床上悄悄地哭。她觉得世上的事太难捉摸了。那年婶子领她去豫西讨饭,却把她丢在一个光棍家悄悄走了。现在本来是想跟老歪来学戏的,却又做了老歪的新娘了。这一切她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唉,当个女人真难啊!
当然,对于这次奇妙的姻缘晓梅还是较为满意的。老歪是个称职的丈夫,他把爱情全部倾注到晓梅身上。脏活重活从来不叫她伸手,他像对待小妹妹似的,事事呵护着她。老歪不愿再到剧团四处奔波去演戏,他要安安生生地在家过日子。老歪会放电影,每月都有几十块钱的收入,这在当时已令人羡慕了。老歪想要个孩子,可晓梅却一直没有动静。老歪以为她有病,要领她到大医院里去检查。这时,晓梅只得照实说了:“我已经结过婚,做了……绝育手术。”
原来晓梅娘家穷,十六岁时就被骗卖到豫西。那男人叫满囤,比她大十来岁,而且有点缺心眼儿,但晓梅却忍了。最可恨的是她婆婆,老嫌她吃得多,老怕她偷东西给她娘家。那满囤事事听他娘的话,后来有了孩子,她跟婆婆分了家。可满囤仍把他家的粮食呀棉花呀,凡是值钱的东西都放到婆婆家。她一说要东西,那男的就打她。这哪是过日子呢?有一次家里因为少了几块钱,满囤又打她,她实在忍受不了,就跑回娘家来了。正巧剧团来村里演戏,她便跟着村里的姑娘学戏来了。她想到剧团找个吃饭的地方,永远离开那个家。没学几天,满囤突然从豫西跑来找她。娘家人劝她跟满囤回去,亲戚也不收留她。她死活不跟满囤走,那满囤生了气,扬言:“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就把你杀了。”她无处躲藏,就跑到唱戏的地方躲藏起来。戏园里也不是久留之地,无奈之下,她只好来投奔老歪了。这个辅导老师平时对她挺好的,她便把老歪当成自己的靠山了。
晓梅讲了自己的遭遇,以为老歪一定会责骂她,甚至要打她,想不到老歪却风趣地说:“不能生孩子更省事,今后咱抱养一个不就得了!”这让晓梅十分感动。后来他们要了一个女孩叫苹儿。
春种秋收,花开花落,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有一天,晓梅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口音,当他确认接电话的是晓梅时,张口就喊了一声“妈妈”!晓梅问:“你是谁?”那青年说:“我是留根呀!十几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今天我终于找到你了。”晓梅想到自己跑出来时,留根八岁半,现在也该长成大人了。她忍住眼泪问:“你还好吗?你找我有啥事吗?”留根说:“我要结婚了,我想请妈妈到我家住几天。”她问:“你奶奶还在吗?”留根说:“两年前去世了。”晓梅心里猛一轻松:“这个死老婆子终于死了!”留根说:“奶奶临死前叫我给你捎句话,说她对不起你,叫你原谅她。”晓梅疑惑地问:“你奶奶真的这样说?”留根告诉她:“奶奶心眼并不坏,只是那年头生活紧,老怕断了顿,才处处防着你。你走了,奶奶后悔了,觉得对你太苛刻了。我爸爸没有把你找回来,奶奶劝他不要再找你了。奶奶说,你来咱家生了我和妹妹,已经够对得起咱家了。”晓梅听了留根这番话,顿时原谅了婆婆。婆婆支撑着一个家,也是不容易的。留根最后说:“我大学毕业,在县城工作,我现在已有了自己的住处。妈妈,你能答应我,回来住几天,参加我的婚礼吗?”晓梅激动得泪流满面,几乎没有多加思考就答应留根说:“我去,我去,我要参加你们的婚礼!”
晓梅提出去豫西看看儿子,老歪犹豫半天才说:“也行,也行!不过,你只能在儿子家住两天,不能回那山沟沟。”这让晓梅十分感动,她说:“我是去看儿子,我到那山沟沟里干啥?”
晓梅来到豫西留根家,母子二人叙说了半夜话。留根告诉她:“奶奶去世前一再嘱咐我,等我有了工作,一定要把妈妈你接来住几天。等妈妈老了,要是日子不如意,就把你接到我家来,为你养老送终。”听了这话,晓梅眼里顿时涌出一股辛酸的泪水,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晓梅问儿子:“你不恨妈妈吗?”留根说:“我要是恨你,还能主动打电话找你吗?奶奶对我说,你把我和妹妹丢下走了,也是没办法。”留根讲述了奶奶的宽宏大度,这让晓梅对婆婆的怨恨一笔勾销了。她感谢婆婆,她提出:“我得给你奶奶烧张纸。过去我错怪她了。”留根说:“离老家挺远的,又都是大山,太不方便。你在街口烧张纸就行了。”晓梅是重情义的人,她说,“不,我得亲自到你奶奶坟前烧张纸,焚炷香。有你奶奶说的那几句话,我不但再恨她,还要感激她!”
晓梅不听留根的劝告,搭汽车,坐三轮,最后又步行好几里,终于来到当年她落脚的那个小山村,来到村东那片老坟地。当她焚烧完最后一炷香,起身要回县城时,不料村民们陆续围了过来。
有人大声惊叫:“呀,这不是满囤家媳妇吗?”更有热心人向满囤报信:“你媳妇回来了,快把她领回家去吧!”晓梅一听这话慌了。呀,这个死男人咋还活着?她拔腿要跑,那满囤嘿嘿地傻笑着,挡住她的去路。左边是高山,右边是悬崖,她往哪儿去呀?她训斥满囤说:“你想怎么着?你要是不走开,我这就从悬崖上跳下去!”
这时,从村里跑过来一位年轻女子。那长相跟二十年前的晓梅一个模样。晓梅一看就知道她是女儿秀秀。她好像有了救星,忙喊了一声秀儿说:“我是你妈妈。”不料秀儿却双目圆睁,冲着她说:“你跳呀?你咋不跳呀!你把我和哥哥从小扔下不管,你还像个妈妈的样子吗?”那满囤却憨笑着说:“别跳,别跳!一跳就摔死了。还是跟我回家去吧!”……
再说老歪,他把晓梅送走后,好心的邻居悄悄问他:“晓梅家里还有没有那个男人?”这让老歪心里猛地打了个激灵,是呀?留根没有说他爹不在了,晓梅也故意回避他。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虚呀?老歪顿时坐立不安起来。三天没过,他就打电话叫晓梅快回来,说家里的果树该打药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接着又叫苹儿给妈打电话,说她病了,没法上学了。他一天几次打电话催,到第四天头上,晓梅就回来了。
原来那天僵持在山崖旁,晓梅真想跳崖而死,是村里那位老支书救了她。老支书大步走过来,向村民发话说:“当初晓梅年龄还小,是受骗上当才嫁到咱村里来的。她跟满囤没有办结婚手续,不能算正式婚姻。人家走了十多年了,哪能还是他媳妇呢?今天晓梅来祭祀婆婆,说明人家是重情义的。咱可不能为难人家!”他推开满囤,又劝说秀儿,最后护送晓梅到村前大路上。儿子留根怕妈妈出意外,正好打的来接她。到了县城,留根劝她再住几天,等他举行了婚礼,见见儿媳再回去。晓梅哪有心思参加留根的婚礼?当天就匆匆赶回家来了……
老歪见了晓梅,暗暗松了一口气。他问:“那个男人还活着吗?”晓梅正烦着哩,她说:“死了!”老歪可不傻!他警告晓梅说:“如果你光见见儿女,我决不阻拦你。要是那男的还在,别怪我不客气,你这辈子就别打算回去了。”老歪说话从来没有这样严厉过,气得嘴都歪到耳门上去了。但晓梅不生气,说:“这话还用你说吗?你就是叫我回去,我也不会回去的!”
过了几天,电话响了。晓梅一听是秀儿的声音,她立马把耳机扣下了。这个死妮子,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差点儿把我逼到绝路上,要不是老支书,我这条小命早扔到那山沟里了,现在还跟我说什么话?
电话响了一阵又一阵,晓梅始终没有去接,心里还在生秀儿的气。其实,她全误会了。晓梅走后,留根就把秀儿接到他家来,把妈妈的不幸向妹妹讲了个清楚,并多方开导她。秀秀终于想通了,认识到那天自己对妈妈太不应该了。她要跟妈妈说句话,请妈妈原谅她。可她拨了一次又一次电话,妈妈硬是不理睬她。她知道妈妈生了气,就让哥哥打。哥哥把情况向妈妈讲清楚,晓梅终于跟秀儿通了话。秀儿哭着说:“我才4岁,你就把我扔下走了。村里婶子大娘都说你心狠,叫我骂你是坏妈妈。我从小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教育,我实在不知道你是受骗来到咱家的。妈妈,请原谅女儿吧!只要你在那里生活得好,俺和哥哥就放心了。俺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平时能跟你打个电话,说说心里话。”
女儿这番话把晓梅打动了。她对秀儿说:“是妈妈对不起你!妈把你扔下,妈妈哭了一路子,几次想回去,可一想到你爹,想到你奶奶那恶狠狠的样子,妈就不想回去了。秀儿,你好好过日子吧。一定要找个自己满意的男人,这可是终身大事啊!”秀儿迟疑一下说:“妈,我已经结了婚,都快有孩子了。”
啊,快有孩子了!这让晓梅既惊喜,又感到心里有愧。秀秀也是苦孩子,是奶奶把她拉扯大的。为了照顾年迈的奶奶和憨傻的老爹,也为了集中全家的经济力量供哥哥上学,她只好作出牺牲,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来了。晓梅深感对不起秀儿,她向老歪提出:“我想去看看秀儿。”
老歪这次可不再通情达理了,他问:“那天我咋对你说的?那男的不死,你就别想回去!”晓梅说:“我不去见他,我只想见见秀儿。”老歪说:“你不见他,这我相信,可他硬要去见你,你怎么办呀?”
晓梅再不能回去了,她只能通过电话跟秀儿说说话。她一接电话就哭,哭得说不成话,泪水把话筒都打湿了。她想,秀儿小时我没管,现在有了小外孙,我要是还不管,这像什么姥姥呀?等小外孙长大还会认我这个姥姥吗?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她背着老歪,偷偷给外孙做了几件衣服,有小棉裤,小棉袄,还有虎头鞋,虎头帽。她悄悄给秀儿寄了去。她猜想,秀儿收到这些东西,一定会理解她的心意,给她来个电话。
晓梅等呀等呀,最后等来的却是法庭寄来的一张传票。也是晓梅一时粗心,她把外孙的衣服寄给秀儿,地址写的却是满囤家,那包裹单正好被满囤收到。这下子晓梅的住址便无法保密了。村里有人给满囤出主意说:“儿女大了,一个个都离开你了,以后你老了,谁来照顾你呀?你还是想法把晓梅弄回来吧!”于是满囤跑到乡法庭,把晓梅告了。法庭发来传票,要晓梅在规定时间出庭。这可不是开玩笑,老歪只好陪同晓梅出庭受审了。
开庭那天,原告和被告双方陈述了各自的理由,年轻的法官一时作了难。虽然晓梅和满囤没办结婚手续,但二人毕竟在一起生活多年,而且有了儿女,应属于事实婚姻。不过,那时晓梅还小,不够结婚年龄,且系受骗上当,显然这婚姻是不合法的。晓梅和老歪是自愿结合,十几年来,恩爱有加,也应属于事实婚姻。可晓梅却没办离婚手续,是偷跑出去的,算不算是犯重婚罪呢?年轻的法官也不知如何判决才好。最后经法庭合议,只好来个私下调解。
在这关键时刻,是留根和秀儿兄妹俩站出来给晓梅辩护:“婚姻必需以情感作基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应受到法律保护的,这才是社会的进步。”他们表示,完全尊重妈妈的选择,决不责怪妈妈;但同时又提出,为了维系两家的亲情,两位长辈既要允许妈妈探望儿女,也要允许儿女探望妈妈。老歪对这对兄妹的通情达理深为感动,连声应诺:“你们真是懂事的孩子,我完全答应你们的要求,你妈啥时想去看望你们都行!”
且说那满囤,只想把逃跑的妻子再找回家。留根和秀儿劝说他:“爹,你老了,怕什么?俺两家负责照顾你,你想住哪家就住哪家。”村民们原先不了解晓梅的情况,才鼓动满囤打官司,现在旁听了晓梅的遭遇,顿生同情之心。他们也劝说满囤:“你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不是很好吗?要是晓梅来了,多了一口人,你不是要多一份负担吗?”满囤穷怕了,最怕的是多一份口粮,多一份负担。他终于在调解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儿,不再坚持要把晓梅弄回来成家。
事情得到圆满解决,晓梅跟老歪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她盼望留根和秀儿能常给她打来电话,向她报告喜事儿,说说知心话。她每天都守候在电话机旁,盼望那电话铃声响起,盼望那上面显示出儿女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