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永拖着一头早已毙命的野猪回到草庐的时候,山林萧萧地低吟着,往日不能到达的阳光也悄悄地渗进充满血腥气味的草庐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凡,一切都那么平凡。
门还是虚掩着,桌面上那一壶酒早已冷却。许永将野猪搁在一旁,靠在墙边喘着气。他的目光游弋在草庐的顶棚上,那里悬挂着一副牌匾,一副从以前的家里带来的牌匾。金光闪闪的牌匾跟草庐的简陋形成鲜明对比,甚至可以说,这是时光错乱或者是老眼昏花才能存在这种情景。牌匾上用金漆写着“精忠报国”四个草体字,右下角还依稀可以看出一个镌印。许永没有擦拭颧骨附近流下的汗水,一直盯着牌匾,仿佛要从牌匾上看出什么似的。
野猪的尸体很快就惹来一大群苍蝇,嗡嗡的声音让许永很难受。他听这声音已经十年了,但正如人生中的很多不如意的事一样,尽管很郁闷,却不得不承受,而且毫无办法。许永拍了拍衣袖,站起来捧起酒壶,将所有的怨气都化作酒香入肚,打了个饱嗝。
十年了,草庐也是修了又塌,塌了又修。山上的风远比城里的要狂,而且雨水更是充足。许永在草庐旁开垦了一块地,亲手耕种了多种瓜菜,平时没什么事就去打打猎,在这杳无人烟的山头,许永自给自足。十年里,他习惯了孤单,习惯了夜晚那阴森的狼嚎,也习惯了夜晚那皎洁的月光。躬耕田园是他小时候的一个梦,这么说可能觉得他有点老成,但是生于战乱的他,耳濡目染之下只得选择这种理想,就像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某堆人,不适合官场的黑暗,也不适合战场的纷扰。
可是理想终归是理想,许永在现实中却无法独善其身。出身官宦家庭的他,由于年少聪慧,八岁的时候已经被朝廷看重,成为了当时太子的书童。许永并没有表现得太抗拒,毕竟还年少,对皇宫里的一切还是充满了好奇感。也许正是这样的年少无知,那段经历成为了许永现在最幸福也是最悲哀的一段回忆。
许永放下酒壶,拿起挂在墙上的一把宝剑,将野猪推转了一圈后,开始将其大卸八块。鲜血渗透了暗红色的木地板,猪毛更是满屋弥漫,阳光照进来,更是让偌大的草庐显得狭窄而混沌。几下功夫,野猪已经被完美地分成了头、身、尾三部分,血早已凝固成为块,仿佛疙瘩一般粘在木地板上。许永深呼吸了一口气,往草庐外走去。
草庐旁的景色十分祥和。不过由于缺乏必要的保护,许永的菜地时不时会遭到山里动物的偷袭和蹂躏,辛苦种成的庄稼往往会化作泡影。但许永并不介意。他认为,既然山里的动物有这样的需求,那就来吧;正如他有需求的时候,他也会找它们下手一样。他没有猎犬,所以打猎的时候总是手执一柄斧头,遇到猎物就奋身肉搏。如此危险的任务,成功率却高得惊人,甚至连受伤的可能也不存在。这也许是当时在皇宫和太子偷偷习武的成果,也许不是,管他呢,能派上用场的武功,哪怕是偷是抢,有什么所谓呢?
从高处的山顶草庐到依山而建的皇城不用半日的脚程,许永不时就会回到城里去回忆小时候的岁月。城里面有他的父母,在乱葬岗里的父母。说起来,他已经好久没去扫墓了。故居已经荒废,墙体也破败不堪,随时有倒塌的可能。那条曾经看家的小黄犬也早已不知去向,或者在那天晚上也被杀死了,也被扔到乱葬岗中,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腐烂了。许永大笑过的地方,流过泪的地方,也就是村尾的那棵大榕树,也不知何时被连根拔起了。在那里,许永和太子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和最痛苦的时光。
那一年秋天,许永刚进宫,太子成为了他唯一的朋友。因为皇宫里,除了太子以外,其他人都对他阿谀奉承。那一个个令人恶心的笑容和尻里冒出来的尾巴,总会让许永极度难受。宫中生活难道就是这么虚伪么?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平日,太子总是穿着雍容华贵的衣服,而许永总是穿着从家里带来的带有几个补丁的粗服,但没关系,小孩子没必要这么攀比,而且,没必要和日后的皇帝攀比,那将会是贻笑大方而不可及的事。
太子允许他免去尊卑等级和礼数,因为太子和许永有着相似的世界观。特别是对宫廷的看法,两人有着高度的共鸣。因此,两人比宫婢之间的关系还要亲密,形影不离。因此,许永在有点受宠若惊的情况下倾尽全力,将自己的才学尽可能地传授给太子。也正因为这样,太子受到耳濡目染,处世方式逐渐跟许永趋同,一些坊间的陋习,也学了个足。这点暗地里被一些佞臣注意到了,对许永父亲不满的官宦更是觉得,这是除掉许永父亲千年难遇的契机。
在大榕树下,太子跟许永学习爬树;在大榕树下,太子跟许永一起抓猫打狗;在大榕树下,他们度过了欢快的童年。春秋代序,眨眼间许永已经进宫十个年头,太子也长大成为伟岸的宫廷头号人物。在皇上日渐苍老的日子里,太子也逐渐远离了许永,开始跟各个部门的老官们学习政务和军机。许永仿佛突然被打入冷宫一样,终日以酒消愁。
那一天,出乎许永意料,太子来探望他。太子还是准许许永免去君臣之礼,两人坐在一起,让昔日的快乐回忆洋溢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太子在黄昏时分离开了许永的府邸,而正是黄昏后的几个时辰,许永的一家被满门抄斩,暗中得到密报的许永甚至连吃惊的来不及,就匆忙逃亡,幸亏宫里守卫还没想象中那么森严,许永用黑色的头纱将面容隐藏起来,逃到村尾的大榕树旁的废置寺庙里。
只怪一切来得太突然,许永甚至连和太子告别的机会也没有。究竟是为什么,自己家族惨遭灭门?!许永彻夜未眠,千头万绪在他眼前飞快地闪过。平时一向待人和善的父母不可能惹怒皇上的啊,难道被哪个仇家陷害了?!许永推理出无数种情况,但是都被他一一否定,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是谁会如此狠毒。这时,黎明破晓了。
敲门声响遍整个寺庙,回声仿佛万箭穿心一般将许永吓了大跳。许永匆忙躲在佛像背后,不吭声。直到门外的人悄悄喊了许永的名字,许永才知道,门外站着的是太子。许永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打开门,眼前的太子显得光芒万丈。太子马上将许永推回寺庙里,将门紧紧锁上,跟许永说出了昨晚惨剧的缘由。
原来昨晚皇上果真听信了佞臣杨馥将军的谗言,以与敌国通奸的罪名将许永家人全家抄斩。幸亏许永跑得快,宫廷里的杀手才没得手。今天清晨,皇上已经发了全国通缉令,悬赏缉获许永。皇上打算将许家一网打尽,以绝后患。许永听得浑身冰冷,没想到一个谗言就足以让自己一家阴阳相隔。太子将悄悄偷出来的银两和地图都交给了许永,并嘱咐许永要有多远逃多远,等到他登基之后,将会为许永一家昭雪。许永连忙点头感恩,并马上穿上太子带来的便装,带上太子虚拟的圣旨,偷偷地离开了皇城,在外流浪了两个年头。
两年后,由于实在是太想知道太子的情况,易容后的许永在皇城旁的山头定居,时不时向走出皇城到外行商的商人打听宫里的事情。当得知太子在太皇驾崩的时候被暗杀的消息之后,许永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目光呆滞地回到草庐,脑海里不断播放着太子被暗杀的情景。
皇上驾崩的同时,早已蠢蠢欲动的佞臣杨馥将军将自己的心腹军队秘密调集在宫中,发动宫廷政变,将悲痛中的太子抓走并杀害。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文武百官只能听命于杨馥将军,以及由杨馥将军一手扶持起来的太子的弟弟。一场完全秘密的行动却被宫中的某人带入坊间,并由此传到许永耳中。也许是时日已久,宫里已经彻底忘记了许永这个逃犯,全国的通缉令也在岁月中褪色,许永也失去了逃亡的动力,山林成为了他唯一的家。而城里的家,和那棵大榕树,对许永来说只剩下百感交集的回忆。
十年后,依傍皇城的山林萧萧地低吟着,往日不能到达的阳光也悄悄地渗进充满血腥气味的草庐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凡,一切都那么平凡,只是那血腥气味,仿佛总能让许永回到那个黑暗的宫廷,仿佛总能让许永不停地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