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清鹤楼,头依旧疼痛不已,思绪已经不再迷茫,一切都清晰起来。一个时辰前的“庆功宴”上,他明白了一切,战场上远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事情,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倒在一家裁缝店的石阶上,在滂沱大雨下流下悔恨的泪水。
自从从西域调回中原,远离那场关乎社稷存亡的决战,他就没有体会过把酒大漠的豪情,更没有体会过舞萧杀敌的快感。在回到宅邸的那一刻起,他就将自己困在书房,每日以酒浇愁。他不断翻看着以前自己倒背如流的兵法书,不断地撕扯着纸张,不断地哀鸣着。就这样,直到庆功宴的举办,直到皇旨的到来,他才走出书房。
妻儿都很担心他的状态,那种濒临崩溃的思绪会不会在庆功宴上爆发,那将会是关乎全族存亡的问题。被劝说了好几回,他依旧决定奉旨参加庆功宴。好歹他也曾经在那片战土上杀敌卫国,他的那条回不来的左臂,这些天来都隐隐作痛,这都告诉他,他必须参加庆功宴,让皇上给自己一个说法。没办法,妻儿只能泪水汪汪地送别他,扶送,目送,神送,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马车的轱辘沾满了被狂风雨打落的枯叶,车夫在喧闹的清鹤楼旁保持着沉默,像那时候突袭敌营前那般死寂。他扬了扬衣袖,跳下马车,整理了一下衣冠,走进了清鹤楼。车夫依旧沉默地,将马车驾走,青石板上留下了一路上沾上的枯叶,在雨滴的拍打下瑟瑟地颤抖着。
皇上坐在距离窗边最近的方位,背后站着两名黑衣侍卫。被邀请到的还有当时与他出生入死的下属和同僚,一个个都那么熟悉而陌生。他先向皇上行君臣之礼,在皇上的御赐下,坐在了距离窗口最远而正对着皇上的椅子上。饭桌上已经摆满了山珍海味,酒香饭香糅合着婢女的美颜,笔落之际成了一幅天上人间图。但现在,他没有心情品味此等享受,他心里摆满了问号,而皇上则是唯一可以提供答案的人。
觥筹交错之际,他回到了那个寒秋,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在数次大捷之后,汉朝军士们都充满了骄兵情绪,而即将到来的寒冬,仿佛催命判官一般催促着总攻的发动。身为元帅的他,当然明白欲速则不达这简单的道理,因此,总攻在他的决策下屡屡被推迟着。
军士们的不满在那天早上集体爆发,内讧的力量迅速扩散,军心大乱的情况让他烦恼不已。而他那新来的同僚张思翰将军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张将军胸前摇动的羽扇让他更加心慌意乱,大难临头,安能坐怀不乱?他马上问张将军是否有破敌良策。张将军仰天大笑一番后,将自己的计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而那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张将军眼中的泪水。
就在当天晚上,他再三思量后决定采用张将军的计谋。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张将军的计谋在他看来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在黑暗中,只要能抓得住它,绝不会轻易放手,哪怕更大的危机在等着自己。他从精兵部队中抽取三千骑兵,命令他们在三更夜袭敌营,而他将会作为部队的先锋走在最前头。如此一来,军心大振,军士的战斗情绪空前高涨。当晚,部队们都吃饱喝足,磨拳霍霍,乘着酒意,开始了夜袭行动。
由于此前败仗连连,敌营的防卫无比严密,每个栅栏的出入口更是被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他并没有大吃一惊,因为此情此景都在他的预想当中,或者说,都在张将军的预想当中。他早就知道,张将军凭借人脉关系,已经在敌方潜伏了内应,约定今晚三更里应外合,荡平敌营。想到这,他扬起了骄傲的嘴角。
三更时刻逐渐逼近,月色也越来越朦胧,山林间突然刮起了狂风,飞沙走石间只见敌营放出火光暗号,那是张将军内应示意进攻的讯号!他顾不上狂风的阻碍,一声令下,全体骑兵倾巢而出般奔向敌营。敌营的守卫大吃一惊,都往营寨内部逃亡,战马的嘶鸣和风声搅和在一起,奏出无比恐怖的旋律。厮杀中,他突觉蹊跷,逃亡理应往外,守卫往里面逃亡难道有诈?于是马上下令回撤,只见狂风暴雨夹杂着血腥味和冲天惨叫,骑兵被敌兵冲作鸟兽散,相互践踏之下成了人间炼狱。他顾不上发号司令,只身往回逃亡,突然左臂一阵寒意,回头一看已经与身体分离,血流如注!他大叫一声,回斩了几个敌兵,往本营忘我地奔跑。
没想到在自己生死搏斗的同时,张将军已经举本营投降了敌人,本营彻底沦陷。他无比愤怒地冲进本营,直指将军营,却在危难间被自己的部下舍身救回。那一晚,他嘶吼了几个时辰,几度晕厥,又几度漠然。他的部下早已修书让附近的城守增援,五更天左右,他被援兵送回了京城。他接到了圣旨,他必须马上回京城。
路上,他一度强迫自己清醒起来。这一切难道是一个局?屡战屡胜本是一个良好的开局,却在最后遭遇此劫,难道不是一个局?张将军的献计,难道不是一个局!他才终于明白,张将军和敌人串通,给了自己一个欲擒故纵的陷阱!自己被彻彻底底地出卖了!
越想越气愤的他,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参见皇上,就被告知已被免职。一下子受不了打击的他,完全沉沦下去。在回到宅邸的那一刻起,他就将自己困在书房,每日以酒浇愁。他不断翻看着以前自己倒背如流的兵法书,不断地撕扯着纸张,不断地哀鸣着。就这样,直到庆功宴的举办,直到皇旨的到来。
为什么,明显是张将军出卖了自己,出卖了国家,受罪的却是自己?他忍不住在宴席中质问皇上,无法按捺激动情绪的他甚至将饭桌给掀翻了。周围的侍卫立马将他擒拿住,他流着泪大声喊问皇上,自己家族几代都对皇上忠心耿耿,为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究竟是为什么!皇上往后退了好几步,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在你带领全京城的军马出征西域的途中,敌人已经绕道直击皇宫,我们都已经成了傀儡。由于军马都被你带领着,因此依旧是敌人的心腹大患,在把你拿下之前,绝对不能将这事告诉你,否则我和皇宫都将会被……因此张将军在当天就被派往西域,成为你的副手。当然,他那所谓的“计谋”都是敌人要求的……
说到这里,皇上早已哭不成声。但是,你在敌人的包围下侥幸逃脱,这让敌人恼羞成怒,因此又下了一道假圣旨,将你骗回京城……将你骗到这鸿门宴中……此时,他才意识到,身后站着一个西域打扮的人,那是他在西域战场上遇到过的蒙李思达将军。“很抱歉这么对你,但是这也是没办法,国王下达的指令我必须完成。你的兵符已经被我们缴获,你已经不再是汉朝的大将军了。怎么样,念在你也是一条好汉子,投降的话我们还是会给你荣华富贵的!”
那种轻蔑的语气让他无言中感受到极大的侮辱。但是他没办法,现在的他无权无力,完全不可能作出任何抵抗,而面对曾经自己尽忠的皇上,面对已经沦陷的江山,他已经没有不投降的道理。这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的家族,更是为了以后可能复辟的大汉江山。于是,他低下了头。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清鹤楼,头疼痛不已,思绪已不再迷茫,一切都清晰起来。一个时辰前的“庆功宴”上,他明白了一切,战场上远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事情,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倒在一家裁缝店的石阶上,在滂沱大雨中流下悔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