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小偷,但他也是我的哥哥。
我们家是一个大家族,他是二大爷和前妻抱养的孩子,是我的堂哥,尽管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不该流传开来的事实,但在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感觉一丝惊讶,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少不更事,也可能是因为从小生长在这个充满众多孩子的家族里,我身边小伙伴的数量削弱了我对这件事情的好奇心。震撼我的反而是我不小心说出事实后哥哥的反应,冷漠,淡然。
他大我7岁,早已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可至今还是孤身一人,连个可以结婚的对象都没有。哥哥是我二大爷抱养的儿子,不知道是哥哥的不争气铸就了二大爷喝酒打人的习惯,还是二大爷的暴脾气催生了哥哥身上地痞的气息。
二大娘一向很疼他,尽管他调皮,不听话,甚至学习成绩垫底,还是尽可能的给他最好的,买他想要的,给他能给的。听妈妈说,一次哥哥要买小霸王游戏机,对于家庭条件并不好的二大爷家来说,这个要求被立即拒绝了,以哥哥学习成绩差为由。哥哥得不到游戏机就开始耍性子,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哭,用那身越滚越脏的衣服挑战着大人的底线,二大娘心疼儿子哭破嗓门,最终答应给他买游戏机。据说二大爷和二大娘还为此吵了一架。去年过年在二大爷家串门还看到了那台小霸王游戏机,它被装在盒子里,放在了阳台的一堆杂物中。游戏机的手柄还露在外面,阳光下,它镀着厚厚的一层灰。
其实我并没有见过二大娘,在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二大娘就去世了。我没能有机会目睹这位母亲慈爱的双眼,后来在二大爷家相册里的最后一页看到了二大娘的一寸照。那是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女人微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两个小虎牙让她看起来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额前的刘海弯曲着,在右侧翘起一个角。她的眼睛不大,单眼皮,但却炯炯有神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二大娘,我从小就被家人称赞博学好问,我端着又大又沉的相册去找我现在的二大娘询问。我跑到新的二大娘身边,还没发问,就被身边的五婶阻止了。她一把合上相册,对我挤眉弄眼地说:“去和龙龙(我的弟弟)玩儿去,大人们说话呢。”
我虽然装作痴痴的离开了,但是从五婶似有玄机的眼神中,我明白,照片上这个女人一定不一般。我偷偷拿出那张一寸照,乐呵着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在四周无人的情况下给妈妈展示了这张限量版照片。妈妈这才着急忙慌地把照片收起来,告诉我这是我原来的二大娘,她得病死了。
那一年,我6岁。
那一天,二大爷和新的二大娘结婚了。
他们婚后没多久,哥哥离家出走了。
哥哥那一次离家出走的期间,我曾在放学路上遇见到他。他灰头土脸的,像是几天没有睡觉,身上的黑色运动衣也已经脏的发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哥哥离家出走,远远看见他便向他招手了。我若知道亲戚朋友们都在打探他下落的话,一定尾随他,找出他的窝藏点,英雄般带着大票人马将他拿下。
我问哥哥,“哥,你干嘛去?”
“我……回家去。你呢?”他吞吞吐吐说了这么一句。
“我刚放学,也准备回家。”
没再多说什么,我们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没多久,哥哥从身后追上来,叫住我,把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一大把比巴卜泡泡糖塞在了我的书包里,神神秘秘地看看了四周,让我不要告诉二大爷和新的二大娘我见过他。
“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迅速转身跑了。那一刻我才知道,哥哥原来跑的这么快,没几秒的时间,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
这么含混不清的交代,和这么低廉的贿赂品必然不能封住我的嘴。回家之后,我就将这个不能说的秘密公布于世了。我们总是管不住自己嘴,把别人的秘密小心的说出,并告诉那个人,不要告诉别人。但是却不知道,这将是永无止境的昏暗小径。没想到,妈妈在给新的二大娘打过电话没多久,就找上门了。连口水都没有喝,急匆匆地和爸爸再一次出门了。听我妈说,他们出去找哥哥了,哥哥已经离家出走好几天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犯错了。晚上,躺在床上担心的睡不着觉。
我怕哥哥被他们找到。
深夜,爸爸才回家,头顶的白炽灯照亮了整间屋子,躲在黑暗中的我还是被无情的照亮了。好像水落石出之后,大家都发现,我才是凶手。
妈妈也被照醒了,问“找到了么?”
“嗯,在网吧找到的,二嫂带回家了。”
自知做了亏心事的我什么也没说,蒙着被子装睡了。可能是更怕被强烈的光照着,因为,我是凶手。
案发的几个月后,我在爷爷的生日宴席上看到了哥哥。尽管已经好久没见,但是那件告密案始终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饭桌上,我尽量避开他的眼神。二大爷吩咐哥哥给我们倒饮料,当他快倒到我这边时,我把旁边妈妈的白开水迅速移到了我面前,心想可以躲过一劫。可没想到,哥哥还是走到我面前,笑眯眯的说:“喝饮料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从哥哥温柔的眼神中看得出,他似乎早已不记得发生在几个月前的事,也就是说,我并不是他心中的嫌疑人。我又变得大胆起来,趁大人们还在饭桌上聊天时,我们一群孩子就跑到楼下玩耍了。汗水冲刷了我之前的罪恶感,孑然一身的我再一次追在哥哥屁股后面跑。
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哥哥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来了。他对我说,那一次出走是因为二大爷动手打了他,原因是他在学校教室的粉笔盒上写了几个字:我不爱上数学课。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接着又说:“其实不是我写的。”
哥哥的班主任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正如大部分影视剧中的反面人物一样,她们美丽,但却集黑暗、暴躁、残忍于一身。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在一次无意间发现了粉笔盒上的几个字,瞬间怒气冲头,课也不讲,话也不说。直到快下课,才向学生求证这件事,自然是不会有人承认的。气急败坏的女老师便把所有的恶气都撒在了数学成绩倒数第一的哥哥身上。严刑逼供下,哥哥承认了。还叫去了家长,在办公室里老师当着很多老师的面,对哥哥和二大爷思想教育了很久。
哥哥说,因为那天晚上,班主任在办公室打了他。迫于疼痛的撕扯,无奈说自己写的。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但还是带着有色眼镜似信非信的把这个真相藏在肚子里了。二大爷的暴脾气不用说,回到家对哥哥拳脚相加,第二天,哥哥偷了家里200块钱离家出走了。
因为一个错误的开始,哥哥有了以后错误的人生。
也是从那以后,爸妈不让我和哥哥来往。我乖乖的没有再主动去找他,在家庭聚餐上也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因此,我对他的记忆停留在了我7岁那年。之后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只知道他这些年过的并不好。一次我放学回到家,看见亲戚朋友们都在,还以为要出去聚餐。我忙前忙后的为大家倒水沏茶,可是到了饭点儿都不见有人提吃饭的事儿。我便心灰意冷地回房间学习去了。转身关门的刹那听见二大爷提起了哥哥,心生好奇,便给门留了个缝。从那个缝里,我看到了哥哥的这些年是如何过的。
二大爷家家境不是很好,加上新的二大娘又生了两个男孩儿,一家人的生计更是难以维持。二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酒后打人,不用说,被打的自然是哥哥。于是,哥哥离家出走也成了家常便饭。
起初,哥哥在外面把钱挥霍完以后,就偷偷跑回家拿走家里零零散散的钱,分文不剩。后来,二大爷换了门锁,他竟然徒手爬到二楼从窗户进了家,直到把窗户也上了锁以后。他开始给家里其他兄弟姐妹打电话借钱,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小,他没能忍心问我借过钱。时间长了,家里人也不再借钱给他。以为这样就能终结一个离家出走的人让他乖乖回家认错,我们都错了。
他开始从别人家拿钱,基本上都是楼层比较低的住户,他直接从窗户潜入。甚至还趁五婶家没人的时候,拿走了家里的2万现金和价值几万块的金银饰品。当然因为这件事,五叔和二大爷闹翻了,在家里长辈的劝说下,二大爷赔给叔叔3万块算是清扫了他儿子留下的残局。
听说,这期间他也被几次抓进派出所,但是二大爷丝毫不愿意拿钱保他出来。记得第一次哥哥被抓进去,二大娘叫了家里很多亲戚在家里商量着借钱的事,她总是低垂着哭红的双眼,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而二大爷则是坐在小板凳上在客厅的一角静静地抽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气氛很是尴尬,亲戚们只是围着茶几坐着,谁也不愿先开口,不然就意味着要在保释金上多担一份责任。沉默了很久,二大爷把最后一只烟奋力的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灭了。留下一句“我以后没这个儿子”就回到了卧室里,只留下哭得像个泪人儿的二大娘和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天晚上直到很晚,都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我和几个孩子被妈妈送回了家。第二天听大人们提起那晚我们走了之后的情况。亲戚们都劝二大娘放弃这个孩子,毕竟也不是她亲生的,二大娘刚进门没几年,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这种麻烦事儿。可二大娘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乞求大家的帮助,保释哥哥出来。
没过几天就听说哥哥被保释了,但也没有见到过他,似乎是真的断绝了父子关系,再也没有从二大爷口中听到关于哥哥的一点儿消息。
后来,我有幸见到过他一面。那一年我高三,一天夜里因为下雪,上晚自习又到很晚。妈妈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就让哥哥(亲哥哥)开车来接我。看着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完了,我还在抱怨哥哥为什么还没有来接我,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11点半了,这是手机响了,哥哥说他在楼下,我急忙跑下楼。
打开车前排的座位,一屁股坐进去,嘴里还在嘟哝着,抱怨哥哥开车慢。哥哥也没有说什么,转了个方向就开向回家的方向。直到走了有大概5分钟,哥哥把车靠着马路边停下了,正在我疑惑之际,车后排的门开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车里还做了另外一个人。他下了车,站在雪地里,大衣的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了他的脸,和哥哥说了句:“那有空再联系吧,路上开车小心点儿。”说完就关上车门,走到路边的一家网吧里。
车又上路了,我忍不住好奇问我哥他是谁,他这才像一个刚获得话语权的罪人一样,滔滔不绝地和我说了起来。那个人就是我很多年没有见的堂哥,他这几年在山西的小县城里做一些小本生意,摆摆地摊什么的。偶尔,偷偷东西。
在小县城里,找了个女朋友,好了5个月,把女生的肚子弄大了,女生坚持要打掉孩子,可他却坚持要结婚。这次回来,就是问二大爷拿钱结婚的。他联系到我的哥哥,也是为了让哥哥替他传个话。
当我知道这些,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无法想象,哥哥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更接受不了的是,生活把他磨砺成了可能是他最恨的人。
在车里,哥哥知道前面坐着的我,是那个小时候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黄毛丫头,是那个唯一知道“我不爱上数学课”不是他写的人,是那个拿了他泡泡糖却还有告密的妹妹。可他却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他似乎不再属于这个家。
听大人们说,那次堂哥回来并没有要到一分钱,女方家里出钱打掉了这个孩子,没多久,他和那个女生分手了。听说,堂哥为此和二大爷大打出手,二大娘因为劝架,也被打得流了鼻血,他的两个弟弟在旁边大哭着,谁也拦不住堂哥和二大爷的怒火,不敢想象那天二大爷家里是如何的混乱。几天后,在菜市场看见二大爷,脸上还有被抓过的血痕。
那之后,堂哥又回到了小县城。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但我和堂哥的最后一次见面,却是在二大爷的病床前。去年夏天,我跟随父母去医院看因为脑血栓住院的大二爷,走进病房我看见堂哥正蹲在门口洗着盆里的内衣。他看见我们来了,热情地打招呼,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拿了很多水果,还特意嘱咐我要好好上大学。
我被突如其来的问候温暖的不知所措,要知道他几经很多年没有和我说过话了,即使上一次我很还在同一个车里坐了5分钟。我只是笑笑,点了点头,他看出了我的不自在,和爸妈说:“三叔,三婶,你们先坐一会儿,我给我爸把内衣洗完。”
二大爷第一次脑血栓发作就是在堂哥和二大爷打完架那天,堂哥愤愤地摔门而出,他并不知道他走后屋子里所发生的一切。这些也都是后来我听大人们说起的。因为病重,二大娘实在承担不起家庭的重担,千方百计地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堂哥,再三劝说下堂哥跟着二大娘又一次回来了。
本以为二大爷病重会让这个原本支离破碎的家多一些凝聚力,但没想到好景不长。堂哥在医院照看了一个多月,二大爷的病情也有所好转,眼看就可以出院了。堂哥却拿着拖欠医院的1万块钱治疗费,跑得不见了踪影。二大娘无奈之下报了警,可始终没有找到人。二大娘一次哭得昏过去,和二大爷躺在一间病房里。最后,一万多块的欠款我们几家亲戚凑钱还清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堂哥。上周给家里打电话,是爸爸接的,他哽咽着告诉我,二大爷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