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的背影

 
伫立的背影
2016-12-27 17:28:18 /故事大全

(一)

上海有一个地方叫小东门,据说是因为此地曾经是小东门城门的所在地而因此得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里还是一片未经过旧区改造的老城厢,那里有一条老街叫方浜路,张小三就是在这块儿地方靠拾破烂为生的流浪儿,他自打一出生父母便遗弃了他,两年前他的外婆去世之后,便成了真正的孤儿。

初秋的早晨,天气日渐凉爽,中午时分,太阳才肯从云层中跑出来露一露脸。

“你这个死小子,老子的东西你也敢抢。”老街上,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斑秃的中年男子踩着他那双从垃圾堆里拾来的旧拖鞋一瘸一拐地跑上来,将正在街角捡矿泉水瓶的张小三推到了一边。

“滚你丫的刘瘸子,这些瓶子是我先看到的关你什么事儿?”瘦弱的张小三剔着一个杨梅头,皮肤黝黑,身上的白T恤是收旧衣服的张老伯看他可怜施舍给他的,如今也快脏得不成样子。他虽然人不高,力气却挺大,二话不说便上前去撞开了正在低头拾水瓶的刘瘸子,刘瘸子给撞得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张小三见状便飞快地拿起装垃圾的破麻袋将地上的矿泉水瓶往里装,足足装了大半袋,还想着继续装,见一旁的刘瘸子给他撞得脚上的旧患复发站都站不起来了,登时又有些心软了,拿着水瓶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瓶子放了回去。

“呐,给你留点儿,别说我不近人情。”张小三看了一眼坐在地上一脸怨念嘴里嘀嘀咕咕的刘瘸子,将麻袋用细绳扎紧,站起身来背在了肩上,朝卖废品的小店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围了一大群人,人群周围还停着几辆大型的面包车。抱着无聊看热闹的心态,张小三背着他的大麻袋晃晃悠悠地朝人群走去。

“麻烦让让啊。”张小三卸下麻袋双手抱着往人群里挤,众人见他浑身脏兮兮的不修边幅,都不由得像两边散开,有几个娇气的妇女更是捂着鼻子一脸的厌恶,嘟囔着什么,可是张小三却丝毫不为然,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他早已经习惯被各种人用各种无理甚至粗暴的方式来对待,在他看来,即使自己只是个拾破烂的流浪儿,但至少是在靠辛苦的劳动过活,比起那些拿父母的钱财肆意挥霍的富二代来说,自己已经高尚了许多。

很快他便挤到了围观人群的最前排,这时他才发现所谓的“热闹”原来是某个剧组在此地取景拍戏。一个站在摄影机旁边头戴棒球帽身着红色马甲的中年男子手里揣着文件,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时间,这时一个挂着工作人员示意牌的年轻小伙走到他身边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那个男子当即就发作了,大吼道:“他娘的这是什么意思啊?跟我做对是吧?这个时候拉肚子,你让我去哪里再找个临时演员!?”

张小三挠了挠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充满了新鲜感,正等着好戏开罗,却看见刚才那个大发脾气的中年男子忽然看向他,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一般,却不料那个男子朝自己迎面走来,边打量着边问:“小伙子,捡破烂儿很辛苦吧。”

“不辛苦,我无牵无挂一身轻,想去哪儿去哪儿,逍遥自在的很。”张小三将麻袋重新扛回背上,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

中年男子笑道:“行,我也不跟你卖关子了。我姓张,是这个剧组的导演,有个临时演员因为身体不适不能演了,你若是肯代替他演了这场戏,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就给你三十块当片酬你看怎么样?”

张小三听到三十块心里一惊,他捡破烂捡了这么久最多也就赚得过四五块钱,三十块对他来说可是个不小的诱惑,但他很机灵,表面上还是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这个嘛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我一个拾破烂的连电视都不曾看过如何会演戏啊?”

张导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很简单,你看起来那么聪明肯定行。让那个小哥给你讲讲剧情,就一场戏,拍完就给你钱。”

“行,看你那么诚心我就帮你这回。”人群自然是一阵唏嘘,大家都没有想到一个拾破烂的流浪儿竟然也能去拍戏。张小三反倒觉得自己像是个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少年英雄,大摇大摆地跟着工作人员走到阴凉处将麻袋一放,便听他说起剧情来。

“你在这部戏里就演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小孩,你的母亲少不更事的时候意外怀孕生下了你,但是因为当时她被一个有钱的阔少爷追求,所以就狠心把你遗弃了。无父无母的你只能靠捡破烂为生,长大后因为一次机缘巧合你得知她就是你的母亲,可是你的母亲却因为估计尊贵的身份和地位而不肯认你。呐,这是你的台词,就几句话,你背一下。”

张小三的外婆年轻的时候在学堂呆过,所以教过他识字,张小三接过台词看了看,一共就两句话,可是看着看着,心里却莫名地生出一丝伤感。即使再没心没肺,可是自小就被父母遗弃的事实仍是他内心深处一道隐形的伤口,即使结了痂,若去触碰仍旧是敏感的。

大约过了一刻钟,导演在一旁喊着演员准备到位,张小三也差不多记熟了台词,便走到摄像机前,围观的群众被驱散到了一个相对比较远的位置,他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在摄像机前做着各种鬼脸,忽然,他愣住了,原本咧开的嘴角也来不及合上,只是怔怔地望着一处,眼睛睁得老大。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穿着绣花旗袍盘着精致发髻,身材姣好,明艳动人的中年女子,她扇着扇子从车上慢悠悠地走下来,走到离张小三不远的地方便停下了。

“她就是在剧中演你母亲的演员何丽丽,现在名气可不小啊,你可真算幸运了头回演戏就碰到个大明星。”张导对一脸呆滞的张小三交代完,又对正在整理妆容的何丽丽说:“和你演对手戏的小伙子,刚刚从人群里拉来的,现成到连衣服都不用换。”

何丽丽斜眼看了看对着他发呆的张小三,清秀的眉宇之间渐渐生出一丝疑惑,她双手环肩慢慢地走向张小三,声音妩媚:“小弟弟,没人告诉你一直盯着同一位女性看是不尊重的吗?”

“真的好像……”张小三望着眼前的女子,嘴里呢喃着同一句话。这张脸是多么熟悉,在店铺简陋的屋檐下,即使身上盖着旧报纸,枕着石板路,但是每当午夜梦回看到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带着一种绝无仅有的亲切与和善出现在他面前时,那双溢满了慈祥的美丽双眸,只需这样静静地望着他,便让他浑身都充满了暖意。

(二)

第一场

“妈,你别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能不能别走。”张小三站在不远处,望着何丽丽挺直了腰板伫立在阳光下的背影,语气里满是哀求。

何丽丽微侧过身子,阳光反射在她精致的面容上让人看不清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她动了动嘴欲言又止,转过身正对着张小三叹了口气无奈道:“儿子,算妈对不起你吧,你别再跟着我了,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名誉和地位,若是被别人知道原来我有你这么个不明不白的私生子,你要我以后怎么见人呐。”见张小三愣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她便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塞给张小三劝道:“这里是一千块钱,你长这么大肯定没见过这么多钱吧,它够你花好一阵子了,你把钱收下赶紧走吧,这周围到处都是熟人,要是被他们看到我就说不清了,你也不希望你妈妈因为你而失去一切吧。”

“你不要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张小三低着头用低沉的声音哽咽着,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不好意思先停一下啊,灯光师这边亮度稍微调低一点,否则画面太亮了。”

就在张小三逐渐开始融入戏中的时候,导演却忽然喊停,把他刚酝酿起的情绪给打断了,他无奈地挠了挠头站在原地伸了个懒腰,就见对面的何丽丽往前迈了一小步凑近他浅笑道:“小弟弟,看不出来你倒挺会演戏。”

张小三一愣,嘴一打颤便结巴了:“我…我…我从小就被我…妈妈抛弃了。”说到“妈妈”两个字时,张小三心里不禁生出些复杂的情愫,心跳都快了起来。刚才那场戏何丽丽离他有一段距离,所以张小三并不觉得有多别扭,可如今却见她那双妩媚的双眸直视着自己,近得连她脸上涂了几层脂粉都看得出来,便不由得紧张起来,根本就不敢与她对视,只能低头看自己地上的影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没有母亲的亲切,却有一张与母亲如此相似的脸,张小三不知道这是上天和他开的玩笑,还是命中注定要经历的劫数。

“演员就位,再来一次啊。”导演在一旁喊话,张小三低头看着何丽丽脚上那双玫红色的高跟鞋慢慢走出他的视线范围,这才抬起头,却正好迎上何丽丽诧异的眼神,他忙伸出手装作挡太阳的姿势掩饰脸上的表情,深呼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状态,勉强恢复了镇定。

第二场

“妈,你别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能不能别走。”张小三仍是站在不远处用稍带扭曲的声线苦苦哀求,何丽丽的背影孤傲又冷俊,让他逐渐感受到一种亲情纽带被渐渐撕裂的决绝。

何丽丽皱了皱秀眉,扭头看向张小三,此时的阳光相比先前有些微弱,她动了动嘴欲言又止,无奈的表情清晰地倒映在张小三的瞳孔中。她转过身好言劝道:“儿子,算妈对不起你吧,你别再跟着我了,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名誉和地位,若是被别人知道原来我有你这么个不明不白的私生子,你要我以后怎么见人呐。”见张小三愣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她便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塞给张小三劝道:“这里是一千块钱,你长这么大肯定没见过这么多钱吧,它够你花好一阵子了,你把钱收下赶紧走吧,这周围到处都是熟人,要是被他们看到我就说不清了,你也不希望你妈妈因为你而失去一切吧。”

“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真的就只值这一千块钱吗?”张小三看着手里的钱不禁发呆失了神,忘记了去接下面的台词,直到听见导演喊停,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出了错。

“呃,不好意思啊我一下给忘了,再来再来。”张小三略带歉意地赔笑着,导演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反而流露出笑意:“演戏失误正常的,况且你是第一次。刚才那段儿演的很真实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本色出演呢。“

张小三不太理解本色出演的意思,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意思问,只得傻傻地笑着,内心深处却莫名地闪过一丝伤感,回想起刚才,他似乎已经有些分不清戏里戏外了。

第三场

“妈,你别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能不能别走。”

儿子,算妈对不起你吧,你别再跟着我了,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名誉和地位,若是被别人知道原来我有你这么个不明不白的私生子,你要我以后怎么见人呐。”

“这里是一千块钱,你长这么大肯定没见过这么多钱吧,它够你花好一阵子了,你把钱收下赶紧走吧,这周围到处都是熟人,要是被他们看到我就说不清了,你也不希望你妈妈因为你而失去一切吧。”

又是沉甸甸的一千块钱,张小三双手僵直地捧着它,抬头看了一眼神情略显慌乱的何丽丽,忽然意识到她是在心虚,原来这个狠心的“母亲”并非真正如此绝情,她也在受着良心的拷问和谴责。

“你不要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原本应该痛苦哽咽的张小三此刻嘴角却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像是在自嘲,又像是一种希望破灭由此向绝望的过渡。

他想起自己一出生便无父无母,和外婆住在用泥板堆成的小屋里,外婆一边捡破烂一边靠给别人洗衣服维持生计养活他,教他识字和做人的道理。到了每年在他生日的时候,外婆即使自己一天不吃东西也要省出钱去菜场那家徐记烧鹅店买一个烧鹅腿给他吃。而自己的父母,除了把他生下来之后,其余的便什么都没有做过,对于他来说,父母不是至亲的称谓,倒像是一种可怕的咒语,每次提及到这类字眼抑或是看到那些小孩吃着糖葫芦牵着他们父母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大街上时,心里就像忽然缺了一块一样,不痛,但是却很不舒服。

张小三沉浸在回忆中有些失神,就在何丽丽想要走近一步看清他脸上表情的时候,他却像惊弓之鸟般忽然抬头,将手里的钱一把甩开,耀眼的人民币洋洋洒洒地从半空中飘落下来,原本清澈的双眸里满是愤怒和悲痛,他一把抓过何丽丽的手大吼道:“既然你那么厌恶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你知不知道我和外婆生活得多辛苦,每当我被人欺负被人嘲笑饿着肚子在街角旮旯捡破烂的时候,多希望我妈在家门口喊我回家吃一桌热腾腾的晚饭,当外婆生病没钱买药吃的时候,我多希望我爸妈会忽然出现把她送进医院好好治疗她,每当我躺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盖着报纸睡觉的时候,我多希望妈妈走到我身边给我盖一床棉被让我睡个好觉。你害怕失去一切,却没想过从你不要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失去了一个做母亲的资格,你的孩子只会永远恨你,恨你!”

张小三话音刚落,眼泪便止不住掉了下来,除了外婆去世,他几乎都没怎么哭过,长期刻意被压抑在心底实则无法抑制的悲伤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释放,他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周围忽然一片寂静,除了与他对戏的张丽丽,连导演都有些发愣地看着他,显然这段那么长的台词是张小三自己加上的,他无心的情不自禁,却比任何一场卖力的表演都真实得多。

“傻孩子。”愣神的何丽丽微垂下肩膀,卸下了戏中那位母亲的冷酷无情,原本毫无温存的双眸此刻却意外散发着柔光,周身都被普世的阳光所笼罩,流淌着一种慈祥和亲切,就像同母亲深情地望着自己疼爱的孩子。

这三个字就像一股暖流一点点渗入了张小三的内心,连他的耳膜都不禁一阵酥麻,浑身的血脉在急速地扩张,承载着突如其来的暖意,流遍了全身。

“妈妈。”从未喊出口的这个称谓在张小三的喉咙里卡着,呼之欲出。

“咔!”

心里重重地一个咯噔,刚才积累起的一切冲动都在导演的暂停声中轰然倒塌,张小三落寞地望着周围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忙着收工的身影,脑子登时一片空白。

“小伙子,不错不错,很有演戏天赋啊,下次有角色我一定再找你。”结束后,导演拍着张小三的肩膀夸赞了一番,便将三十块的报酬给了他,准备启程前往下一个拍摄地。

张小三回过神来,惊叹于自己刚才在戏中的表现之余,却更想弄清楚另外一件事,几经犹豫和思考,却仍旧在原地徘徊。

“小弟弟,你刚才演的让阿姨怪感动的,都差点哭了呢。”何丽丽从张小三身边经过准备上车赶去下一个拍摄地,张小三与她擦肩而过,手里却忽然多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竟发现是几张卷起的钞票。刚想开口喊,何丽丽却已经上了车。

“小吴我这里粉掉了给我补点儿妆。”何丽丽故意不去理会张小三,扭头招呼她的跟班,喊得特别大声。

张小三站在车外,好几次想要开口,但都欲言又止,正揣摩着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导演在一旁喊:“好了可以走了。”

“小弟弟,有缘再见吧。”何丽丽把头微探出窗户,意味深长地笑着,张小三抿嘴望着她,心里除了感激,感动,还有不舍。

车子发动着缓缓驶向前方,张小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的女子美丽动人,微微含笑,像极了刚才与他对戏的何丽丽。

“我妈妈才不会像戏里演的那样呢。”张小三看着照片,再抬头望向渐行渐远的车子,落日的余晖笼罩他的周身,将他伫立的背影渡上了一层金边,远看仿佛是一座落寞的雕像,映衬着他的孤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准备去拿放在角落里的麻袋,可是麻袋却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此刻,张小三却丝毫没去计较,而是哼着歌悠哉地朝着车子行驶的反方向走去。

“晚风轻抚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醉夕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张小三儿你每天都只唱这一首无不无聊啊你?”

“你管得着吗?老子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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