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城已经40多年了,当年生产队的一切,山坡、沟壑、田园、茅屋、竹林、老牛,还有那百拾号老少爷们的音容笑貌和那里独特、古老的农耕方式至今仍历历在目。就因为那年月命运的精心策划,原本非常艰辛的人生.竟被点染出了许许多多隐约不清的离奇和断断续续飘忽无形的斑斓来。
20世纪70年代初,人类或许早已进入了机械化时代。但在川南那遥远偏僻的小山村里.除了生产队长手里片刻不离.只有巴掌大小的一个闹钟外,全队就没有一件像样的与时代进步沾边的东西了。
那年的春节,我没有打算回城里过,有幸亲眼目睹并亲自参与了人类最原始、也最壮烈的农耕方式——冬操。
“大雪冬至雪花飞.冬操胜似多积肥”,这是一句古老的农谚.它概括了冬操的时令和冬操的意义。以前我没有见过冬操.但我知道,在这片蛮荒的土地上.为了生存和繁衍,这里的人们是怎样默默地传承着他们祖先的成熟经验和深刻教训。
记得那是最冷的那一年的那一天,天空半开半阖,非常阴冷.一大早,队长就在我屋后的晒谷场上扯开喉咙安排活路了。我被安排跟几个老将(老汉)一道砌田坎。
出工了,我拉开柴门,从沟底迎面吹来一阵阵凛冽刺骨的寒风,叫人直打哆嗦。我赶紧裹紧身上的旧棉袄.顺手从斜靠在屋檐下的挞斗里扯出一截草绳.紧紧系在了腰间。
路过一块冬水田,看见几个年轻人正在做下田前的准备.见此情景,我被惊呆了。大家看见我,立即起哄起来:
“大老陈,有没有胆量跟我们一起下田?”
“有什么不敢,下就下。”我脱口而出。
队长关切地审视了我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他从地上的瓦钵里舀出半碗烧酒,递到我的手里,我一仰脖子.将那半碗酒一口喝了下去,随即在原地蹦跳了几下后.率先跳进了水面还浮满冰渣的水田里。
霎时间,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彻骨的冰凉若寒泉般立刻流遍了全身,不一会儿,我便感到双腿开始麻木,继后,又感觉除大脑以外,仿佛全身已经不属于了自己。我只能机械地跟在其他几个年轻人的身后,开始打捞夏季时节就均匀平铺在稻田里的苎麻、棉梗等枝条,将它们全部弄到田坎上去。
打捞完田里的枝条,此时,被寒风吹皱的水面下.可以清楚地看见泥土的表面已经覆盖着一层黑色的、厚厚的.早已腐败了的那些枝条的皮渣,它们已经变成了稻田不可缺少的有机肥料。
开始操田了,4个人为一组,前面3人首先呈品字形站立.并分别将一根纤绳上分岔出的3个绳扣挂在自己的肩上.3人中,后面两人靠里侧的那只手又各自搭在前面一人的左右肩膀上,这就形成了一个比较稳定的架势。然后,通过那根纤绳再与后面1米5左右处的犁头连接起来。做完这些准备.当掌控犁头的人将犁头插入泥土的瞬间,前面3人同时将身子向前一躬.犁头就开始滑动了,随着拉犁人脚步的缓缓移动.一犁一犁褐色的泥土,将水田表面那些黑色的皮渣掺和着美好的希望深深地埋进了泥土里,那些被新翻过来的泥土却又带着细腻的光华和沉睡后的喜悦,随着犁头的移动,整整齐齐被排列在了田间。
冬操实际上跟各地的春耕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节令规律的必然遵循,所不同的是,冬操除了是在寒冷的冬季进行以外.就是拉犁的不是牛,而是人;掌犁头的人手里也没有叱牛的鞭子而已。
许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在那短短的.平淡生活中的一星半点难忘的记忆,竟然会在其后我的漫漫人生中留下这么长久的回忆,让人常常还会去津津乐道和夸耀那曾经存在过的绚烂和壮烈的时空。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时的情景仿佛就是一幅充满悲情的古老、流动的画卷,也是一件饱含凄楚的独特、珍稀的艺术品,这画卷和艺术品,现在已无法用价值来衡量了,但它却涵盖着人类文明中所有的.最最美好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