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天,小贩又开始在市场和街边烤红苕卖了。炉火熊熊,望着炉上滚热焦黄的红苕,热气氤氲中,我不自觉地买上一个来品赏,那久违了的美味让我倍感激动和亲切,它是那样的朴实,那样的可口。我慢慢咀嚼着它那种带着泥土的清香和焦糊的味道,思绪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乡下,回到了田野。
深秋季节,霜色凝重;寒气逼人,在外玩耍饿了的孩儿们,回到家里急不可耐地直奔灶房,从黑乎乎的余烬里扒挖出热乎乎暄软软的粑红苕,未及吃下肚儿已觉热乎乎的了。烤出的粑红苕之美,首先体现在它的热切,踏实上。在寂寥的清秋,归了家的孩子手里捧着热乎乎,暄软软的粑红苕,不就像捧着母亲那颗关爱之心吗?及至吃起来,黄澄澄的瓤儿,浓稠稠的汁儿,愈品愈觉得温暖,甜蜜,心里也滋润,熨帖了。
在野外烤粑红苕,则更有一种野趣了。收获后的田野光秃秃一片,一群孩儿背着背兜,打猪草,割牛草,兔草,捡柴火,当其说帮衬家里,不如说周日消遣来了。田里有农人遗落的红苕,孩儿们寻寻觅觅,挖出一大堆儿,不由得对着广袤的原野吆喝起来:“烤——红——苕——喽!”那兴致甭提多高了。寻一面背风的土坡,三五下挖出一个简易的火塘,找来柴草,吹呼着雀跃着,火光映着红扑扑的脸蛋儿,野火燃尽了,只剩下红彤彤的余烬和黑的焦土,这时候,孩儿们把那些个儿小巧的红苕一块块投进去,用野火的灰烬和滚热的焦土掩埋起来。做完这些,哼唱着野曲儿,这才开始打猪草,割牛草,兔草,等到晚霞映红了天际,牧人的谣曲自远方悠扬地响起,才感到累了饿了,猛然想起,那一塘烤红苕早该熟透了吧!不由得唾液漫溢,肚子叽里咕噜嚷嚷起来。
扒呀扒,扒出一块红皮于焦面儿的,这种红苕皮儿红亮,瓤儿干面,吃起来香甜,筋道,抗饿哩;扒呀扒,扒出一块黄瓤蜜桃味的,这种红苕瓤儿鲜黄,汁儿浓亮,吃起来鲜甜甜的,像那水蜜桃哩;扒呀扒呀,扒出一块白皮栗子面儿的,这种红苕瓤儿白里透红,像女孩儿的脸,那红晕一圈一圈儿漾着,吃起来沙面面,甜番番,有点儿炒栗子的味道……
吃着香喷喷的粑红苕,品味甜甜的民风乡情,这样的经历太温馨了。
记得最清楚的是六十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城里供应的粮食不够吃,大家整天饥肠辘辘。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放学早,一回到家里就躺在床上,又冷又饿。母亲见我饿得可怜,傍晚下班后就带我到田野上寻吃的。她用锄头在人家已收获过的红苕地上,一垄垄地掘,有时就能翻出一些漏网之“鱼”——整个完好的红苕,我叫“大鱼”,破损细碎的叫“小鱼。”
掘得了大半簸箕红苕后,母亲到地头挖了个篮球般大小的窑洞,上端留个气孔,正面留窑门,接着找来干枯的柴禾塞进窑里,擦火柴点燃。由于泥土湿气太重,柴禾很难燃旺,于是母亲就弯下腰,两手撑地,屁股撅得老高,伸长嘴巴拼命吹窑里的火苗。窑里的柴禾终于熊熊燃烧起来,直到土窑的里壁几乎烧红,母亲才将红苕扔进去。接下来,我跟着母亲继续发挥嘴巴的“鼓风机”作用,一个劲往窑里吹风。
到了一定火候,母亲说行了,便将土窑封死、踩塌,转身找来两根柴棒,递给我一根小的,说声“砸”,于是母子俩朝土窑“噗噗噗”一顿乱砸,直到把土窑砸至扁平。母亲说,这样做的目的是让红苕熟透,增加香味。
过了一会,母亲扒开泥土,将烤熟的红苕扒了出来。烤红苕焦香扑鼻,但裹着很多火灰,烫手得很。我饿急了,看着眼馋,就急急忙忙地拍掉热灰,剥掉外层烧成焦炭的厚壳,一边吹气一边把烫嘴的红薯往嘴里塞。
母亲见我手灰唇黑,噎得打嗝,烫得泪花直冒,嗔怪地瞅我一眼说:“慢点吃,别噎着。”我边吃边说:“吃呀,妈。”母亲大概才吃了两三条烤红薯就不再吃了,定定地看着我狼吞虎咽。我又催母亲:“妈,吃呀!”这时母亲说:“刚才你在这边没看见,妈在那边掘红薯时,擦掉泥土,用指甲刮掉薯皮,吃生的早已吃得半饱了。”我咽着烤红薯喉咙里烫得厉害,含糊不清地说“那多不卫生呀!妈,吃熟的。”母亲仍说她肚子饱,让我多吃。于是我继续放开肚皮吃,直到咽不下了,母亲才从沟沿摘来野芋叶子,将剩下的一堆烤熟的红薯包好,说给哥哥姐姐带回去。
煨粑红苕,乐趣多多;煨粑红苕,印象难忘;煨粑红苕,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