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你的魂

 
喊你的魂
2016-12-27 17:59:56 /故事大全

这是个漫长而又悲伤的夜晚。

我老婆秀英神情痴呆地坐在床沿上,她双腿并拢,腿上放了个紫黑色的匣子。那是个骨灰盒。骨灰盒里装的不是别人,装的就是我。我身?一米七一,铁塔般的一个汉子,推进砖窑一般的炉膛里,出来就变成这么一点点。什么叫生命转瞬间化成灰烬,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前一天,我还是个鲜活生动的生命。我大口喘气大声说话拼命干活。我一餐能吃下五两米饭。夜里,我还抱着我老婆秀英她做了一场高潮迭起的性爱生活。她还夸我,一天干那么重那么累的活,还有这等精神。一天之后,我就变成一撮死灰。人活在人世,太多的不确定因素真是令人猝不及防。我没有想到我会变成一撮死灰。我老婆也没有想到,一切都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我就站在我老婆秀英的对面,看着她大悲大痛之后的神情痴滞。我好想对她说,生死是有命的,不要过分悲伤,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继续活。可我说的话她根本听不到。犹如我就在她身边她却看不到我一样。什么叫阴阳两隔,阴阳两隔就是两个最亲近的人近在咫尺,她看不到我,我说的话她听不到。

她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静止得像尊雕像。她的思想也静止不动了,什么都没想,又什么都想够了。她目光散乱,眼神空洞,空洞得像条长长的隧道,空洞得什么都没看,又似乎什么都看清了。夜已经很深了。在夜不是很深的时候,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子挤满了人。有小包工头胡老板,有同在工地做事的汉子们。他们表情沉重,想开口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在这个时候,任何安慰对我老婆秀英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鲜活生动的我已化为灰烬。我不可能再鲜活生动。他们只有用沉重的表情表示他们心情沉重。南方的夏天,经过一整天太阳的烤晒,地面与空气吸足了热量,虽已是夜晚,虽然太阳已把它的热能转去舔烤西半球,仍然是热气逼人,是闷热,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外面,是有空气在轻缓地流动,形成的风是有气无力的风。有气无力的风穿过门缝进入屋内更加有气无力,没办法让屋里的气温降下来,没办法让屋里的人感到一丝凉快。每一个人都大汗淋漓,粘满污垢的衣衫像刚从水里提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汗臊味。有人连续放几个响亮的屁,像布谷鸟从山窝里蹿出来。这本是极搞笑的事情。若在平时,大家都会笑得前仰后跌一塌糊涂。这会没人会笑,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守护着什么。远处公路上,小汽车大货车一辆接一辆屁股咬着屁股像蚂蚁搬家一样在行驶。汽车穿刺空气的声音,发动机的声音,汽车尾气管挤出来的声音,喇叭按出来的声音,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噪音混在一起,在极力喧染叫嚣与骚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汉子们迈着沉重的脚步带着叹息陆续离开小屋。屋里只留下我老婆秀英一个人,还有我没办法定型的魂魄。秀英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儿。夜不知不觉很深了。远处公路上的汽车稀少了很多。左一辆右一辆穿刺空气发出的声音也是孤单的。只有晚风,有一阵子没一阵子,轻一阵子重一阵子摇动着它们的身子,像是有气无力地诉说着某种心思。屋里那盏十五瓦的灯泡,吊在那儿,被屋外从墙缝间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摆摆,把昏暗的灯光?摆得飘浮不定。秀英就在这飘浮不定的气息中静坐着。

我们住的屋子是世界上最简陋的屋子。墙是用废旧合板残缺的石棉瓦围着,顶是用石棉瓦盖着。屋子是简陋的屋子,屋里的陈设更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墙角堆放的几个编织袋。编织袋里装的是我和秀英全部行装。床板是用废弃的合板拼凑而成,床脚是用废弃的方料钉成。桌面也是废弃的合板,桌脚也是废弃的方料,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直接钉成。合板方料上残存的水泥浆呈深浅不一的死灰色。合板方料拔除钉子之后留下许许多多毫无规则青春痘一般的麻点。就这么一个简陋的屋子,曾经是我们温暖的地方。特别是到了夜晚,我收工回来,带进一身的汗臊味。她说她很喜欢我身上这种味道。我脱掉带满泥巴和水泥浆的衣裤,赤身裸体暴露在她面前。她打来一桶水。我就在小屋里洗澡。我洗澡时她洗衣服,我洗完澡她衣服也洗好了。我们坐到床上。尽管天气闷热,尽管我们身上还冒着细密的汗,但我们还是相依相偎。我们东一句西一句说些闲话,说着说着我们就睡着了。第二天,太阳从石棉瓦的缝隙中钻进来,我们同时醒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们的生活虽然简单我们却一点也不厌烦。现在,我的血肉之躯变成骨灰装进匣子里。简陋的屋子只有她的气体带点生气,与空气混合在一起,像床板桌脚上残存的水泥浆顽固附着成的那一片死灰色。钉子拔除之后留下如青春症一般的小洞密密麻麻,正如秀英此刻的心情和我们日常生活,死灰之中散乱着麻点。床上是泛了色的草席和褪了色的被单。

床不高,比凳子矮一点,比沙发高一点,秀英坐在上面,双腿正好成一个水平面。骨灰盒放在双腿上,等同于放在桌子上,相当稳固。但她还是用双手死死地扶住,用力地扶住,生怕它会失去平衡掉下来。桌子就在她前面。桌子静止不动,桌子沉默不语,桌子似乎在诉说。诉说我们两个刚进这个屋子的时候,屋子空洞得如她现在的眼神一样没有任何东西。我环顾了一圈,说了声好,拍了拍手,扭头走了出去。再过一会儿,废旧合板方料搬进来了,锯子锤子动起来了,不一会儿,床和桌子大功告成了。她站在一旁看我做事,含着笑意带着欣赏看我做事。她总是这样,笑意带欣赏,看着看着把我看出许多自豪来。床和桌子钉好了,我老婆秀英铺好草席,再扔过一床泛了色的被子。我仰躺到床上,还连翻几个滚,有意识地挤压床。我斜着眼睛问她:这床结实么?她抿着嘴笑而不答。我拍了拍了手,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说:今后我们就住这儿了。再说一句:有住的地方真好。是的,出外打工的人,有住的地方真好。秀英笑了,依旧是抿着嘴笑。我们的要求很简单,有个住的地方,有活干能赚点钱就够了,犹如这简陋的屋子这么简单。

更生啊,你在么?你在这屋子里么?你可不能走远呀,我们明天就回家。你千万不能走远了,要是闷的话,想走动,只在附近走动,千万别走远。不走远,才能听到我喊你的声音。我们明天就回家,我会记得喊你,会一路把你喊回家。你千万别走远,你一定要听到我喊你的声音……

我的老婆秀英终于放声喊起来。

灯泡晃动着,把那种飘浮不定的东西晃动得明确起来,是我在那个地方点头。我只有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的话我听到了。我不会走远,我会紧跟着你,随着你喊魂的声音一起回到我们那个遥远的家。

在我老家,如果不是死在家,死在外面,比如去山上扛木头摔下悬崖,比如得了急病,送去医院里,死在路上或死在医院里,死者最亲的人要扶着他的灵柩,喊着他的名字,一路喊他回家。只有把死者灵魂喊回家里,再在祠堂安放个灵位,他的灵魂才有安息之地,才不会是孤魂野鬼。

就在这个夜晚,有另一个男人,夜半醒来,惊魂未定。

这个男人也叫胡更生。不只是他的姓名与我惊人地相同,年龄也相同,出生月份也相同,还同是丫山县人。只不过,他是另一个乡镇一个小山村的人,与我家那个村子相距一百多里。只不过,我长得高大威猛,他长得矮小猥琐。我还在家里讨老婆生孩子时,他已出来打工好几年了。我们虽然同名同姓同年龄同是丫山县人,我不知道世上有个他,他也不知道世上有个我。当然,这里的不知,是作为人的个体生命存活在人世间的时候。当我肉体变成灰烬,当他的肉体变成肉饼时,我们的灵魂在某个夜晚相遇。我才知道,他是我的宿命。而我,又是他的宿命。

二十一岁的一个早晨,胡更生扛着个编织袋走出那个小山村。他年迈的父亲和母亲站在门口送他。父亲母亲五十多岁了。五十多岁不算很老,但繁重的体力劳动透支了他们的身体能量;疾病与愁苦是台榨油机,榨得他们的身子干瘪得像根干树枝;岁月是无情刀,在他们脸上雕凿密集而又深刻的褶皱。他们站在门口,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起来。五十多岁的父母看起来已经很老。

要做老实人。

凡事都让着人家。

不要惹是生非。

要照顾好自己。

家里不用惦记了。

赚到钱要好生藏起来。

要记得回家。

看到合适的姑娘,带一个回来。

……

父亲一句母亲一句,一句一句叮嘱的话语似乎没完没了。直到胡更生走出了村子,走出他们的视线,他们的目光一直在送,叮嘱的话语还没说完。

你们真的放心让他出去。邻居大嫂从另一间屋里探出头来,语气中有很多不满不放心。

胡更生的确有很多让人不放心的地方。第一他没文化,第二他脑子笨,第三他身材矮小单薄少力气。这样一个人,在家里都让人担心,走到外面乱糟糟的世界,还不让人担心死了。胡更生父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担心又如何,不担心又如何。家里只有几亩瘦田,瘦田长的稻米只够吃没法换票子。而一个家,仅有饭吃是不够的,还必须有票子。胡更生二十一岁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像胡更生这样的人,有钱都很难找媳妇,何况没钱呢?做父母的感到无能为力了,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当胡更生提出也要去外面打工时,做父母的一句像样的劝阻都没办法说。在家里,几乎就是等死,出去外面,或许还有点希望。

胡更生走在出山的路上,那是一条盘山小路,与我家出山的路非常相似,尺把两尺宽,像条灰白的飘带,一段子上一段子下一段子平。路上,凹凸的石块像狗的牙齿在交错。就在这个时候,我和我老婆秀英在山上砍柴。那会儿她还不是我老婆,是同村姑娘。我们常一起上山砍柴。我们的爱情就是在砍柴扛树挖笋采野菇的过程中萌芽生根成长。她轻声喊:更生呀。再招招手,意思是叫我过去。我走过去,她指指前面。前面茹?丛中,有一只抱窝的野山鸡。我一阵狂喜。我是一阵狂喜了,那个胡更生却打了寒战。他走着走着,分明听到有人喊他。声音清晰得如广播传送过来,熟悉得好像村里哪个女娃子在叫他。哎,他甚至想都没想就一声嘹亮地回答。哎的回答本来应该有拖音。但他猛然感到不对,在这半山腰上,前无人家后无店,不可能有人喊他,特别是清脆的女人声音。于是,那哎字,犹如奔驰的汽车突然来一个紧急刹车,活生生地卡在那儿。他迅速地回头张望。前面没人,那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在看前面。他只有回头看,条件反射似的,看看后面是否真的有人在喊他。他甚至想象,后面真的有人在喊他,是个清秀俊美的小姑娘,还冲他招手。然而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影。只有那弯弯曲曲的小路,像弄脏了的白飘带一样伸进浓荫深处。那浓荫,平空泛起阵阵幽森之气,妖魔鬼怪的传说立即张牙舞爪地放大。他禁不住打个寒战,身上每个汗毛孔都紧张地闭合。他极速地往山上看往山下看,企图从山上山下看出人来。然而没有,连动物的影子都没有。一切都静静的,静得阴森森的。一种巨大的恐惧扯拽他的心脉。

他听过很多鬼的故事。他几乎是在鬼的故事中长大。说人在无人的旷野走着走着的时候,特别夜晚,有时白天也会出现,似有人在喊,根本不是人在喊,是一种叫孤魂野鬼的东西在喊。孤魂野鬼专挑那种神光弱的人喊,把他的魂魄喊走,这样孤魂野鬼就有一个伴了。人被喊走了魂魄,轻则走霉运,重则丢掉性命。想想,一个人没有了魂魄,那还叫人吗?碰到孤魂野鬼在喊魂,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应答,紧握拳头,挺胸收腹,雄纠纠气昂昂。这样孤魂野鬼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万一不小心应答了,还有个补救的办法。那便是,呸呸呸,连吐几口口水,连叫几句自己的名字,喊:归来呀归来。魂魄便会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呸呸呸,胡更生连吐三口口水,再拉长着声音喊:胡更生呀归来,胡更生呀归来。

胡更生专注于喊自己回来,却没注意脚下,脚踢到一块突起的石块上,脚趾头差点踢破了。他痛得龇牙咧嘴。

胡更生听到的那句喊声,是秀英喊我的声音。更生呀,那句喊声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撞击胡更生的耳膜。

什么是宿命,这就是宿命。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冥冥之中控制着我们的东西。

就在这个漫长而空洞的夜晚,更生啊……我老婆秀英那句悠悠长长的号啕声又一次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钻进另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男人耳朵里,激烈地敲打他的耳膜,震慑他的神经。他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神智还在恍?之中。他像被电击一般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惊悚地四下看了看。四下,空空洞洞。远处的灯光,交叉着从窗户里进来。灯光经过长途跋涉,到他这,已经是有气无力了。有气无力的灯光把屋里映得明不明暗不暗,屋里几件东西,烂桌子,矮凳子,编织袋,塑料桶,都处在若隐若现的状态中。他紧张地仔仔细细地四下张看,企图找出那个喊他的人。屋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屋里,除了他,所有的都是静物。分明有一个人在喊他,喊得那么悲痛欲绝撕心裂肺,怎么会没有人呢?莫非又是哪个孤魂野鬼在喊魂。不是莫非,简直是一定。他猛扯一下被单,将头蒙住了,浑身筛糠一般抖着。夜已经很深了,夜静得出奇,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平日里上蹿下跳啮咬物什的老鼠都停止了活动。他紧张地将头伸出被窝,竖起耳朵。更生啊——要命的声音又如歌如泣般飘来,像从极远处来,又像就在耳根周边,像蚊子一样盘旋。他极力捕捉声音源头,可就是捕捉不到声音来自何方。他恐惧了,巨大的恐惧感,仿佛有个魔鬼在捏碎他的灵魂。他再次筛糠了,他的肌肉在萎缩,他的骨骼在收缩,他快缩成一团。像被人捉住的蚂蟥那样缩成一个小团。

喊死呀喊死呀谁在喊死了。他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他住的房子,严格地说,比我住的房子要好一点。墙是正儿八经的墙,窗户是正儿八经的窗户。尽管,墙体已经很陈旧了。以前好像粉过石灰,因时间久远和潮气的侵浸早已泛黄泛黑。尽管,窗户很小,有几块玻璃已经破碎,木料部分有许多已发霉,若有大风吹来,窗户摇摇晃晃似乎要随风而去。窗户没有随风而去,尘灰腐木屑却张张扬扬飘舞。尽管,尽管屋子像刚从坟墓扒出来,但他租住的屋子毕竟是固定建筑,而我与老婆秀英住的却是临时建筑。它们之间的差别就像单位上临时工与在编人员一样有天壤之别。当然,胡更生不知道我们住的比他更差。如果他知道,他有可能产生一种优越感。偏偏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边的高楼大厦和高楼大厦里面的豪华装修。强烈的反差让他时不时悲从中来。

在这个夜晚,更生啊——我老婆秀英嘶喊声还未响起之前,他处在沉睡中,一切都那么美好。他正在做一个美梦。他梦见自己牵着一个女子的手。女子长得怎么样,他看不清楚。他曾努力要知道那女子长得怎么样,极力窥视她的面容,可是,她的面容始终在朦胧之中,似乎被一种神秘的东西掩盖着。而那女子,也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送来,似乎从天际间飘过来,飘到他面前。那种神秘的力量说:你不是很想娶个老婆吗?现在,这个女人就是来做你老婆的。真的?他无比惊喜。真的,那个女子点了点。女子伸出手,他握住女子的手。女子的手白白胖胖的,柔若无骨,还有一种圆润的感觉。这是女人的手,那么真实那么充盈,他的心快要从心窝里跳了出来。

你真的愿意做我的老婆吗?他再一次问。他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女子再一次点了点头。声音极柔极轻,他似乎看到了女子轻启朱唇,那极柔极轻的声音就是从朱唇的一张一合间飘逸出来的,像飘出的一朵彩云。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要本事没本事,头无片瓦脚无寸地,你跟了我,是会受苦的。

我不怕。女子说。

他牵着女子的手,朝一个方向走。那是他家的方向。他好像坐了汽车,好像坐了火车,又好像坐了飞机。在汽车上,他碰到很多熟人,都是以前打工认识的人,他们纷纷冲他笑,他们纷纷说:胡更生呀,这姑娘是你老婆吧。胡更生哟,你好有福气哟,娶到这么俊秀的老婆。他骄傲地仰着头,内心的得意怎么也掩饰不住。他再一次看那女子的脸,仍然无法看清女子的脸,女子的脸仍然在朦胧之中,若隐若现。但他可以感知,女子一定长得非常秀美。她的美貌,令他所熟悉的人,令所看到她的人都惊艳了。以至于有人,在背后低声嘀咕:这么标致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他?图他什么呀?他看了一眼那个低声咕噜的家伙,是曾经蔑视过他的李工头。有人立马驳斥李工头:人家更生心眼好,人家图的心眼好,你的心眼好么?那个李工头立即耷拉着脑袋,羞惭难当。胡更生昂着头,昂着无限的骄傲。又有人对他说:更生呀,那么远的路,坐汽车,何时能到呀?你爸妈,该等得着急了。是呀,父母等得肯定很着急了。他似乎看到父母站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父母是怎么知道我会带老婆回家的呢?我好像没打电话回去。他想。他又想,我是打电话回去了,这么好的消息,怎么也会打个电话回去。对,是打了电话回去。他仿佛看到那长长的细细的电话线飘飘渺渺挂在云霄中。父母抓住电话线的那头,他拽住电话线的这头。他大声说:爸,妈,我要回来了,我不是一个人回来,我是带着老婆回来了。他看到父母在电话线的那头。父母眼眶里滚动着泪花,那是高兴的泪花,那是激动的泪花。

真的吗?父母在那边说。

真的。他大声说。

姑娘长得俊不俊?父母说。

俊。他说。

心眼好不好?父母说。

好。他说。

那就快点回来。父母说。

好哩。他响亮地回答,声音拖得好长。

他看到了母亲在屋前喜不自禁地打转转。他看到父亲拿着个扩音器在村子里喊:我家更生要回来了!我家更生要带老婆回来了!我家更生要带一个长得很俊很俊的老婆回来了!我家更生要带一个长得很俊心眼很好的老婆回来了!喜悦的声音在村子的老屋古树花草田野山岭间回荡。老屋古树花草田野山岭都粘满了喜气,还有树上的鸟儿,还有从门窗探出来的笑脸,那是村里老老少少的脸,笑得像花朵一样灿烂。对,应该用最快的速度回去,他简直归心似箭了。心念至此,他好像来到火车上。他牵着女子的手,女子与他形影不离。火车像射出的箭一样,脱离地面朝家的方向飞去。这哪里是火车呀,这分明是飞机。对,这就是飞机。他就是坐在飞机上,他看到蓝天白云急速地住后撤,他看到高架桥和高架桥上蚂蚁一般的小车,还有积木一般的城市高楼用旋转的方式被往后抛。

我要回家了,我带着老婆回家了。他在心里呐喊,他兴奋地喊叫。

他仿佛回到家里。村里的男女老少在列队欢迎他。他们捧着鲜花敲着锣鼓。村长也在欢迎的队伍之中。他有点讨厌村长,因为村长曾多次踢开他的门户,撬开他的粮柜,收他家的统筹金。但这时候他感觉要原谅村长。村长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好啊好啊,胡更生呀,你是我们村里的骄傲,你有本事呀,我不如你。能得到村长的称赞,他感到自己真的很了不起。邻家大嫂也走近前来说:更生呀,你真有本事,带回一个这么俊的老婆,像电影演员那么俊。他咧嘴笑,说:你不担心我了?邻家大嫂说:你这么能干,还用我担心么?他又感到还没回到村里,他还在飞机上,村里的那些景象只是他的想象。他还在飞机上,他手牵着女子的手。这时,一只巨无霸的鸟朝飞机撞来,瞬间的毁灭铺天盖地。那女子脱离他的手,像一枚被狂风卷走的落叶。啊——他感到自己也跌入铺天盖地的毁灭。

他惊醒过来。醒时惊魂未定。他还处惊魂未定中,更生啊——凄惨喊叫接踵而至,似是一个巨型魔鬼撕破了天际一角。他身体与身心都在筛糠。

更生啊——凄惨地喊叫一声又一声。

他蜷缩在被窝里。他一边惊恐于喊叫声,一边回忆方才的梦。梦还是依旧地清晰。

出事的那个上午,太阳像往日一样,使劲儿地泼洒它的炽热,像射出的万条火苗在舔着舌头,把这个世界舔成一片耀眼。这是一个建筑工地,所有的树木和野草早被铲车挖土机整得一干二净。没遮没挡,太阳的火舌更加肆无忌惮。我站在高?的脚手架上,一手拿着泥托,一手拿着泥刀,我在粉墙。太阳光与墙体的角度是二十五度,也就是说,墙体和我,还有脚手架全部暴露在炽热的太阳光下。在火热的太阳底下,不用干活,就站着,保证站出一身汗来。我早已汗流浃背了。我穿的是迷彩服。我们这些在工地上干活的,最喜欢穿迷彩服了,它不仅耐磨,而且耐脏。在工地干活的人,天天与水泥、沙浆、泥巴打交道,衣裤上堆积满了水泥、沙浆与泥巴,厚厚地像披上身铠甲。尽管它那么厚,但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我在专注地粉墙。我感到我老婆秀英从石棉瓦屋里走出来,走到炽热阳光下。我的感觉是很准的,在这个时侯,她要走进另一个石棉瓦屋里去。她要为我们这些工地上的汉子们做午饭。我想,她也已是汗流浃背了,身上的薄衫已湿了一大半。这个鬼天气太热了,不管是屋里屋外。那个石棉瓦和三合板围的屋子根本挡不住太阳的火舌。表面上是被挡住了,但那种火舌舔在石棉瓦上,犹如灶堂的火苗在舔着锅底,火苗转化成热能,热的浪一波一波涌进屋里,又不能得到散发,即使能散发一点,也是来得多散得少。屋里已是相当闷热,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老婆秀英待在屋里,犹如在蒸笼。我老婆是个怕热的人,可以想象,我老婆在蒸笼般的屋子有多么难受。可难受又怎么办呢?谁叫我们只是个小打工,我们就是靠着这难受来挣点钱。她走出屋子了。她走在阳光下。她手搭凉棚,抬头看我。她每次都会这样看我。尽管,太阳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但她依旧要看我。我想,她肯定在想,这楼好高呀。再想,我男人真的很了不起哩,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还能干活,要是我,站也不敢站。是的,我老婆秀英一直用欣赏的眼睛看着我,不管我做什么事情,都能把我看出一片自豪来。我回过身子看楼下。我的感觉一点都不会错,她真的在看我,用手搭凉棚看我,脸上还有微笑。距离有点远,直线距离至少有二百米。按说,这么远的距离,我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但我们是夫妻,再远,也能感知她的表情变化。我冲她咧嘴一笑。我相信,她能准确地感知我的咧嘴一笑。我再挥了一下手,挥手的动作幅度很大。我身体失去了平衡。我想努力保持平衡,我移动一只脚,移动的脚踩空了,我的身体像倒树一样倒下去。我手舞动着,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我想我完了。就在我斜一下身子的时候,我老婆秀英发现我身子斜了。她的心提到嗓子边。小心哪!她喊。我在她眼前,就像被风吹落的树叶,像墙上脱落下来的纸张,用慢镜头的形式向下坠落。这是无比残忍的一幕。对我而言,残忍的是躯体的疼痛和生命的消失。对她而言,是心灵的摧残。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眼睁睁地看着最亲的人遭遇不幸而无能为力更残酷呢?我跌落下去,跌到下一层的脚手架伸出的管头上,圆圆的钢管撞击在我腰上,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我听到腰脊骨吱嘎一声,我的腰脊骨不可遏制地断裂了。我本要伸手抓住什么,我什么也抓不住。我继续往下坠落。此时我的老婆已是披头散发。她像只受伤的野猪,尖叫着向我这边冲来,撕心裂肺地尖叫。她快冲到楼底下时,我已重重地坠落在地上。黄黄的地面经过烈日不断地烤晒,地面上,早已是一层厚厚的粉尘。我从高处坠落下来,就像高处扔下的枕木,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溅起一股浓尘,像地雷爆炸一样。浓尘把我淹没了。我像枕木一样坠落下来。我已经成了一根枕木,一根没有生命迹象的枕木。我的灵魂早已脱离了躯体。我的躯体在不断撞击脚手架时,我的骨胳我的肠胃我的心肺早已支离破碎,一种力量把我的灵魂从身体里踢了出来。我的灵魂就在躯体上面一点飘动,像一缕没有形状的青烟。青烟在强烈的阳光下无影无形。

我老婆秀英不知道我已经失去了生命。我坠落地面的一瞬间,浓尘还没散去,她已经扑到我身上。她喊叫,撕心裂肺地喊叫。她摇我,拼命地?动我,企图把我摇醒。在一楼干活的汉子们围了上来。在脚手架上干活的汉子们扶住脚手架探头往下看,边看边摇头叹息。胡包工头来了,他已急得惊慌失措。我能够理解他的惊慌失措,一个小小包工头,突然出了这么严重的安全事故,怎能不惊慌失措。

这时,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是一件有关灵魂归宿的事情。我的生命消失在他乡,但我的灵魂不能失落在他乡。如果这样,我就会变成孤魂野鬼,往前,没办法拜见我的祖先;往后,没办法关注我的后人。没变成鬼魂的人,是不会知道孤魂野鬼有多么的孤独、悲惨。孤独是因为没有归属。悲惨是未来更加下落不明。我必须回到家去,我家祠堂祖宗牌位上有我的位置,我可以与我的先人们团聚,那是鬼魂最温暖的地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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